北平,一家顾氏投资的私人医院。
“咳咳咳-咳咳”寂静的偌大病房里,是一阵阵痛苦的的咳嗽声。
病床上躺着面容虚弱的顾文仲,身旁是各种仪器设备和几位医护人员。
房间另一侧的宽大桌子上摆满了各种公司文件。
“二叔。”顾泽递了杯水给病床上的男人。
顾文仲接过水喝了口,压抑着咳嗽:“没事小泽,肺上的老毛病了。”
一旁的医生翻动着手里的检查报告,犹豫片刻,恭敬地开口:“顾先生,您......”
“要爱护自己身体,不能过于疲劳,不能碰酒精这些刺激性东西,知道了。”顾文仲摆摆手。
主治医师叹了口气,推了推自己的眼睛,合上手里的报告:“您这次一定要戒烟了,不然真的会严重影响您的身体康健。”
停了停,那医生才斟酌着委婉开口:“顾先生,您的肺功能本就在衰竭,您又再三拒绝器官移植,再不戒烟,可能会大大影响您的寿命。”
顾文仲还是未答应医生的请求,将视线移到病头边放着的香烟:“活一天算一天吧。”
主治医生知道自己这次的劝阻又是无果,无奈地领着其他人离开:“顾先生,您还是需要住院一段时间,今天我们就先不打扰您休息。”
顾文仲点头:“辛苦你们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顾先生。”医生尊敬地弯腰阖门离开。
“二叔。”顾泽喊了他一声,刚想说什么。
只见顾文仲将香烟握在手里,眼神温柔似是在看自己的恋人:“小泽,你知道吗,他最爱这个皮牌子的香烟。”
顾泽看向他手里的烟盒。
并不是什么名贵烟草,是一个普通的名字都喊不出来的杂牌。
“最开始的时候,我经常会疑惑,这种杂牌的香烟有什么好的,可他偏偏就爱这一款,有时候还和我急。”男人明显有些陷在回忆里,明明是在笑着,却莫名有些哀伤:“是啊,有什么好的。”
顾泽没有再劝。
“小泽,你能留在京平,我很高兴,你祖父他,也很高兴。”顾文仲将香烟收了起来。
顾泽面色如常:“我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会给父亲的公司注资。”
顾文仲轻笑了一声,没忍住又低咳了几声:“不管什么原因,你能留下来,都是好的,而且小泽你啊,也是有心疼祖......”
话还没说完,肺腔的疼痛袭来,顾文仲侧过头,左手半掩着又一阵剧烈咳嗽。
顾泽只是沉默地轻拍他的背,替换了杯温水。
窗外夜色浓厚,风呼啸地卷着摇晃的树叶。
顾文仲缓了过来,目光突然有些锐利地看向前方隔间的宽大桌子上的公司文件,语气却是一如往常的淡然:“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树里的虫子养的太久了,也是时候要动一动了。”
顾泽没有说话,看向窗外气势汹汹的磅礴大雨,病房的落地窗上映照着自己的影子。
-
林瑾从郝曼曼离开回家之后,两人都未再联系。
直到大学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林瑾刚收好东西,家里的座机兀自响起。
林瑾接起,但电话另一头只是沉默,没有说话。
等了很久,还是没说话,林瑾正准备挂断。
“小瑾瑾。”
熟悉的声音,是郝曼曼。
“我...相片里那个女孩叫桑陌,她是我父母之前领养的一个孩子,我.....”郝曼曼停了停,深呼一口气:“小瑾瑾,我和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好。”
时间倒回八年前。
桑陌是郝家从福利院收养的孩子。与其他人积极表现自己不同,一个人在角落里的桑陌一声不吭,院长说,桑陌是从洛城一家小福利院送过来的,是个被人丢弃在门口的孤儿,性格异常孤僻。
郝曼曼把自己的玩偶放在桑莫手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新家,我是你姐姐。”
桑陌怔怔的,只是呆愣地看着明亮温暖的房间。
和做梦一样。
郝曼曼注意到了桑陌不合身偏小的衣服,袖口处露出大片大片的青紫痕迹,她摸了摸桑陌的头:“以后有我在,没人可以欺负你了。”
阳光透过粉色的薄纱,洒在郝曼曼温暖的笑容上。
“姐姐......”桑陌低声呢喃,大片大片的眼泪从眼眶里无声滚落。
“桑陌,你来。”郝曼曼居高临下看着跌坐在地上的那个女生,指挥着身后一言不发的桑陌。
这个时候的郝曼曼从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因为母亲从小就和自己说过,自己就是比他们高人一等,做什么都可以,都能给自己兜底。
面前的女孩害怕地不停往后缩,摇着头,不停地哭,又不敢哭出声。
桑陌手里握着墨水,看着面前女孩,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手抬了抬,终是没有泼出去,只是沉默地站立在原地。
见身后的人没动静,郝曼曼有些不耐烦:“桑陌?”
“姐姐,我们这样做不好,是......”
话未说完,一声清脆“啪”,脸上火辣辣的疼,印下了深深的巴掌印。
新鲜的青紫斑驳痕迹覆盖了桑陌身上原先的伤痕。
就这样过了三年,在桑陌十三岁那年。
那天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天,只是原本应该落在桑陌身上的手被挡在了半空中。
陆帆一手抱着球,另一只手挡下,皱着眉:“你干什么,女孩子家家这么暴力。”
“关你屁事啊,你信不信......”那个女生看着自己那巴掌没打成,气急败坏,而另一个麻花辫女生扯过她,小声地说:“算了算了,你忘了,他是郝曼曼喜欢的那个陆帆。”
“啧,这次算你走运。”那个女生恶狠狠地看了一眼陆帆身后的桑陌,冷哼一声,扭头走掉了。
桑陌没吭声,只是重新低头捡起地上破烂不堪的书本,细看上去,已经是粘合多次但又被撕破多次的痕迹。
“我叫陆帆,你叫什么,这些都是刚刚那两个女生撕的吗?”陆帆蹲下来,把篮球放到一边,帮着一起捡。
桑陌接过陆帆递过来的破碎书本,没坑声。
“她们为什么打你,你怎么不还手,怎么能白白挨打呢?”陆帆看着伤痕累累的桑陌起身就要走,赶忙抓住她的手臂:“你不去医院看看吗?”
“嘶”正好那块是伤痕处,桑陌有些吃痛。
陆帆连忙放开:“抱歉抓疼你了,话说你真不用去医院?”
桑陌摇头,转身就要走。
陆帆有些不满嘀咕:“好歹刚刚我帮了你,你怎么就这样无视我,一句话都不说?”
橘色的夕阳下,桑陌一瘸一拐的背影停了下来,声音有些冷硬机械。
“我叫桑陌,刚刚,谢谢。”
桑陌的身影逐渐远去,陆帆捡起自己的球:“这名字倒怪好听的。”
不远处,赶来的郝曼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面色不虞,双手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一个月后,桑陌失踪了。
没人知道那一个月发生了什么。
桑陌是在洛城一个荒废很久的工厂里找到的,血迹干涸的刀下压了张纸,只有两个字,稚嫩的字迹,“抱歉。”
现场除了桑陌自己的指纹,再无其他。
郝曼曼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郝母扔掉了家里和桑陌有关系的所有东西。
只剩下那张相片。
是桑陌刚来的时候,郝曼曼偷偷拉着她去拍的。
郝曼曼一遍一遍轻轻抚过合照,那个站在自己身侧的小小女孩:“桑陌,对不起。”
桑陌,对不起。
郝曼曼无比清醒地认识到,自己之前无论是对桑陌,还是对其他人做的那些,并不是自己认为的小打小闹。
那叫霸凌。
充满恶意的霸凌。
十三岁的郝曼曼,卸掉了自己所有的傲慢,瞒着母亲,带着礼物和之前所有人郑重地弯腰道歉。
无论是被骂或者被扔东西,都低头沉默接受。
被泼到脸上的水滴答滴答地顺着脸颊流下来,郝曼曼抬头,又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朗日子。
和那日去福利院接桑陌回家的天空一样湛蓝好看。
桑陌......
脸上的水不断地滴落,郝曼曼闭上眼睛,但泪水还是无声地不断从眼眶涌出。
狼狈的郝曼曼,哭的很压抑,很小心,带着无尽的沉默。
一如之前的桑陌。
五年后的那个清晨,走进新教室的郝曼曼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在角落里孤僻安静的女孩。
桑陌?
眼前的身影渐渐和记忆里那个瘦弱的身影重叠。
桑陌。
郝曼曼拼命眨动着眼睛,压制住了自己落泪的冲动。
这一次,她义无反顾地朝着她走去。
“林瑾,对不起。”
电话里郝曼曼声音逐渐哽咽,直至泣不成声。
林瑾握紧了电话线,很长时间都没说话。
“所以第一次见面,你是因为我让你想起了桑陌你才主动接近我,因为我性格像桑陌,你抱着对桑陌的愧疚才对我这样好。”
“是的......”郝曼曼承认:“一开始是这样的......”
林瑾叹了口气:“但是曼曼,我不是桑陌,她也不是我。或许在某些方面,我和她有些相像,但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我知道,对不起林瑾,对不起......”郝曼曼哭着不断道歉。
“不管你是出于原因,也不管你是不是把对桑陌的内疚代偿到了我身上,但你的出现,温暖了我那些暗淡无光的日子,是你,带给了我友情,还有亲情。于我而言,你不必感到抱歉。”
说罢,电话那头的郝曼曼愣了愣:“小瑾瑾......”
“曼曼,你没有亏欠我,你有所亏欠的那个人不是我。”
“没有谁是圣人,我不是,你也不是。我不会随意去评判你的过去。”林瑾顿了顿,“我只知道,你带给我的那些温暖,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林瑾抬头,看着那只不断环绕在昏黄灯泡四周的小飞蛾。
“我想,桑陌就是内心念着你最初对她的好,哪怕那三年她遭遇了来自你对她的这么多伤害,最后的最后,她都没有指责你,说过你哪怕半句不好。”
昏黄的灯影下,依偎着那只贪图光亮的白色飞蛾。
“曼曼,在你的讲述里,桑陌是个很好很好的小女孩,她什么都没做错。”
“你有所亏欠的那个人不是我,你有所歉疚的那个人也不是我。”
电话那端传来郝曼曼完全压制不住的崩溃哭声。
林瑾沉默地听着哭声,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安慰郝曼曼。
其实桑陌可以更极端地进行报复,但她没有。
是啊,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
她只是找了一处冰冷荒凉的地方安静地等待自己的消失,留下一句“抱歉”。
桑陌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抱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