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抖了抖伞,雨水斑斑点点落了一地。
“这就是格物楼?”
朋友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眼睛忽然直了起来,“嚯,你们理学院居然有阅览角!?”
“毕竟是格物楼呐。所谓‘格物致知’,想通天下理,自然是看得越多越好。……”
话音未落,对方人影已出现在书柜前,指尖细细划过每一本书的脊骨,眼中冒光,仿佛无餮之徒。
“……在这儿上学真不错。我要是有你这机会,毕业之前,就把这些挨个儿摸一遍,一本不落……”
他不由一哂,如同看到了当年初来乍到的自己,被这整整五个书架的内容摄去了魂,坐在教室里,听着艰深难懂的证明题,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那些书——
天体物理,金融,人力资源,社会,历史,哲学,心理……中文的,英文的,胶装的,线装的,涂了鸦的,缺了封面的……
即便闭着眼睛,他几乎能说出全部书籍的种类,甚至能还原出其中大部分的摆放顺序。
回过神,他从自助饮料售卖机里拿了两瓶矿泉水。再回头时,朋友已坐在圆桌前,细细品读着一本《乌合之众》。
那本书是对于社会心理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令他印象深刻的是书中所提及的从众心理——在特定的氛围下,人会抛弃理智,不由自主地追随集体的意志,做出平时自己绝无可能做的事情。
意念是可以传染的。
于是你会看到,群众高喊口号的街头游行,网络喷子无处不在的激愤喊话,企图干涉大选强闯白宫的疯狂群众……这些人在不知不觉间脱离了市民心态,转变为满怀“义勇”的暴徒,令畏首畏尾者挺身走向台前,令文静恭谦者高举着条幅呐喊,令无缚鸡之力者抡起棒槌,令洁癖者往身上涂满了标语……
他尤其记得,疫情最初蔓延的一个月里,恐慌比病毒的传播更迅猛,更令人窒息,无数真假难辨的言论经过无数次以讹传讹呈现爆炸式辐射,由源头的强制管控而遏止,又受适时出现的抗疫宣传引导,逐渐被同化。
巧的是,那段时间他正窝在家里读《鼠疫》,时常感慨,人类历史发展了几千年,有些东西却总在原地兜圈。
“啧,想想看挺无聊的,可我们的世界总是这样——”朋友合上书发出了感慨,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已走神很久了,“我们遵循的道理总是不合时宜,我们期待的结果总不尽如人意。只因为我们跟着大家走了太久。也许在某一瞬间,我们会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错误的逻辑,但那也仅是两段深眠之间短暂的觉醒。我们仍会顺着大流继续走下去,因为这样才是安全的。”
“不愧是搞文学的心理专家。”他啧啧称赞。
“走吧,去下一个地方。”朋友起身将书本放在它原来的位置,转身便迈开脚步。
他没有动。看着那本书,眉头微簇。
“怎么了?”朋友问。
他忽然转头,定定望着对方:“……你做了什么?”
“我?”朋友短暂一顿,笑了,“我能做什么?”
“……”他无声一叹,径直走到对方背后,伸手去抓他的书包。
朋友立刻一闪,微微红了耳根,“这都能被你发现……”他嗔怪道,解下书包,从内掏出一本《公司理财》。
“朱圣人说了,格物致知嘛,得格天下物才得真知……我看完了就还回来,不成吗?”
“等你看完了,得猴年马月去……”
他无奈摇了摇头,“果然,论格物致知,阳明先生得排老朱前头……”
“格物致知,格的是私欲,致的是良知。你这一念生,使我理学院一分精神财富灭。扪心自问,若你是我,会不会答应这事?”
朋友听罢,不由展眉一笑,“好好好,我不带走。但明日你得陪我来看书,怎样?”
他勾住对方的脖子,笑而不语。
二人身影随后融入雨幕。不经意间一瞥,格物楼已然远离,凝成行道树枝叶间一抹灰白色剪影。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