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九州王突然决定离开欢喜城。
这是个浩浩荡荡的行列,无数辆大车,无数匹马。九州王属下竟有这许多人,这些人在平时竟是看不到的,由此可知九州王属下纪律之严明,实非他人可及。
浩浩荡荡的行列,向西而行。我、沈燃、石言、王逍,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里,车辕上跨着四条大汉,在监视着我们。其实,根本无须任何监视,我们也是跑不了的。我们身上都已被点了七八处穴道,根本连动都不能动。是晴天,道路上扬起了灰尘,灰尘吹入车窗,即使石言用背挡住车窗,可还是有风硬生生打在脸上。
车声辚辚,马声不绝。突然一匹胭脂马驰来,白翩翩的脸,出现在车窗外。她面上的笑容,又变得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她挥了挥手,跨在车窗外的大汉立刻跳了下去。
王逍用鼻子闻了闻,道:“你可是为咱们送吃的来了么?”
白翩翩柔声道:“是呀,我怎忍心饿着你们?”她一扬手,抛进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有烤鸡、鹿肉、大肠,还有些烧饼。我们这两天简直都可说没有吃什么,此刻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当真是令人馋涎欲滴。
王逍笑道:“你真是好心,但你若不解开咱们的穴道,咱们怎么吃?”
白翩翩嫣然笑道:“我东西已送来,怎么吃可是你们自己的事了。你总不能要我喂你们吧?”她马鞭一扬,娇笑着打马而去。我们眼睁睁地瞧着这些食物,却吃不到嘴,这种滋味可真比世上任何刑罚都要难受。
石言更是气得全身都要爆炸了,但他连手指都不能动,他简直要发疯,“这个恶婆娘!简直就是恶魔!是魔鬼!”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又在窗外响起,白翩翩又探进头来,眼波一转,笑道:“哎哟,这些东西看来就像动也没有动似的,你们是不饿么?”她伸出手,提起那包袱,远远抛了。
一路上,我们就这样受着折磨。白翩翩似乎只有瞧着我们受苦时,她自己才会开心。不到七天,我们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石言虽想怒骂,却连说话都已没有力气,只是瞧着我憔悴的脸,问:“七七,你还好吗?”
我回他一个虚弱的笑,“好。”
黄昏,夕阳照着道上的黄沙,天地间仿佛已成了一片凄迷的暗黄色。这时马车突然停顿下来,车窗外却有驼铃声响起。几条大汉开了车门,把我们扛了下来。夕阳映照下,黄沙道上已排列着一行长长的骆驼行列,有的骆驼上还搭着个小小的帐篷。极目望去,前面风沙漫天,正是出关的第一片沙漠“白龙堆”。到了这里,马车已是寸步难行。
大汉们呼哨一声,就有两匹骆驼伏下身来。石言忍不住问道:“这是干什么?”
那大汉冷冷道:“这就叫沙漠之舟,你乖乖坐上去吧。”说话间,石言已被塞入驼峰上那小小的帐篷里。
我抬眼望去,只见白翩翩又纵马而来,咯咯笑道:“坐在高高的骆驼上,走过夕阳下的沙漠,这是否也颇有诗意?石大侠,你说呢?”石言咬着牙,不说话。
白翩翩笑道:“你不愿意睬我,是么……好。”她脸色一沉,以鞭梢指着我和王逍道:“将这位姑娘和他放在一匹骆驼上……王公子,我总算对你不错,是么……”丝鞭一扬,放声大笑,纵马而去。
王逍悠悠道:“是不错!多谢!”
石言瞧着我们,突然嘶声大呼道:“苍天呀苍天,求求你收了那个魔女吧!”
风沙卷起,卷没了苍穹。他悲怆的呼声,也无助地消失在呼号着的狂风里。
一块木板巧妙地架在驼峰间,那小小的帐篷便搭在这木板上,骆驼行在风砂中,帐篷也随风摇动。我与王逍就像是坐在风浪中的一叶扁舟里,一声声震耳的驼铃,在狂风里听来竟仿佛十分遥远。
我和王逍静静地瞧着彼此。他的脸,距离我还不到一尺。搭在驼峰上的帐篷,自然小得可怜。夜已很深了,纵然近在咫尺的脸,也渐渐瞧不清楚。
九州王似乎急着要回去,竟冒着风沙连夜赶路。也不知过了多久,王逍终于开口问道:“萧府会有人来救你吗?”
我道:“不知道。”
王逍叹道:“即使有人来救你,可我们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我缓缓道:“白翩翩没有将我们折磨够,她是绝不会让我们死的……”
王逍苦笑道:“这样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我道:“有分别的……只要能活着,就和死不同。”
外面狂风的狂号声更凄厉了,就像是妖魔的呼号,一心要攫取人们的生命,撕裂人们的灵魂。
突然间,前面传来洪亮的呼声。“停步……扎营……停步……扎营!”呼声一声紧接着一声,在狂风中从前面传到后面。浩浩荡荡的骆驼队,终于完全停顿了下来。但我与王逍还是被留在那小小的帐篷里,直过了一顿饭功夫,才有人将我们移出去。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既没有嘈杂的人声,也没有搬运物件声,更没有敲打声。可是眼前,我们瞧见九州王那豪华的帐幕已在一个避风的大沙丘后支起,还有四五个较小的帐篷分列在两旁。两条大汉将我们送到最左边的一个帐篷里,帐篷里零乱地堆着些杂物,两人蜷曲在角落中,那正是石言和沈燃。他们望着门口,此刻,瞧见了我,才松了口气。
不一会儿,白翩翩走了进来。她穿着件织金的厚呢长袍,用一根金带束住了她满头披散的黑发,看来就像是沙漠中最美丽的公主。她面上的笑容仍是温柔而可爱的,但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丝冷酷的、诡谲的光芒。她目光扫过了每个人的脸,微笑道:“现在,你们应该已体会出生不如死是何滋味了吧?”没有人说话,白翩翩悠悠道:“身体上的痛苦只是一个开始,心灵上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
她飘然走到石言面前,缓缓道:“石大侠,你说呢?”
石言咬着牙,瞪着她。
白翩翩笑道:“我不许你和心上人乘一匹骆驼,你就这样生气,如果我把她嫁给别的男人,你是不是会气疯了呢?”
石言怒吼道:“你敢碰她,我必将你剁成肉泥。”
白翩翩语声温柔,笑容分外冰凉诡异,“你不要我碰她?在这军中有成百上千个男人,他们很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你说我把你心中的女神送给他们碰一碰,可好?”
石言突然嘶声大吼道:“你闭嘴,臭女人,毒妇,恶妇,我看到你就恶心!”
“我恶心?你说我恶心?”她神情渐渐激动,凄厉地笑道:“假如你一生下就被人痛恨着,你一生下来就活在仇恨里,你唯一的亲人,你的母亲恨你,而你却完全没有任何过错,仅仅因为你身上流着你父母亲的血。”她—把抓住石言的衣襟,大叫道:“你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自己很恶心!我觉得我就像茅坑里的蛆一样的恶心!”
石言怔住,“你……你疯了吧……”
白翩翩手指一根根松开,站直身子,长长吐出了口气,面上突然又泛起了那温柔而又可爱的笑容,“我只恨我力量不够,我若有足够的力量,我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说我恶心。”
沈燃道:“这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不渴望爱的,你为什么要让自己成为一个不可爱的女孩子呢?”
白翩翩回眸看向他,眼波如同魔鬼般恶毒,“爱?”她恶毒地微笑道:“我不配拥有爱!”她转了身,仰首狂笑道:“痛苦与仇恨才是属于我的东西,痛苦令我生,仇恨令我活……”她大笑着,盈盈走了出去。
帐篷里一下子静了下来,我们无话可说,也不知过了多久,石言咬牙切齿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恶毒的女人。”
王逍道:“那是因为你幸运,没有经历过她所经历的事。”
这时,帐篷外,突然射出一根火箭。我们透过帐篷的小窗户看去,火箭直射入黑暗的天空里,鲜红的火花,被狂风吹散,犹如满天流星火雨──这时第二根火箭又已升起。我们听见急箭破风之声,嗤嗤不绝,还听见远处隐隐似有呼喝狂叫之声,自狂风中一阵阵飘来。
沈燃道:“这是怎么回事?”
石言道:“莫非有人来袭?”
王逍道:“谁敢来捋九州王的虎须!”
突然间,一人闪身而入,急服劲装,长身玉立,眸子里光芒闪动,却正是九州王身边那精明剽悍的黑衣男子。
石言眼睛一瞪,道:“你来干什么?”
他道:“王爷有请各位出去。”
沈燃道:“深夜之中,有何见教?”
他道:“外面只怕立刻就要有好戏登场,各位不瞧瞧,实在可惜……同时,王爷更想请各位瞧瞧他老人家的手段。”帐篷之外,却是静悄悄的,大汉们一个个身上都裹着厚重的毡子,睡在沙上,像是已睡着了。九州王那华丽的帐篷里,虽有灯光透出,但却寂无声息,我们就坐在帐篷外的阴影里。
这时那呼喝狂叫之声,已越来越近。突然间,马蹄之声也响起,一群人马,手举着长刀,直冲过来,刀光霍霍,马声长嘶,声威十分惊人。本像是已睡着了的大汉们,突然一跃而起,厚毡里竟早已藏着强弓,弓弦响处,急箭暴雨般射出。四面的小沙丘后,也有无数条大汉闪出,那一群人马,突然之间便陷入了重围,有的狂叫着舞刀避箭,有的已惨呼着中箭落马,有的却要打马直踏敌营,但九州王阵前却已有两队人迎了上去。
这两队大汉右手拿着雪亮的鬼头刀,左手肘上,却架着藤牌。藤牌护住了身形,鬼头刀直砍马腿。刹那间,只听健马悲嘶声,狂呼惨号声,刀剑相击声……在狂风中响彻这荒凉而辽阔的沙漠。黄沙上,也已立刻流满了鲜血。
一个马上骑士直冲向九州王的营帐。只听“嗖”的一声,剑光闪动,黑衣男子自半空中一掠而过,马上的骑士顿时已只剩下半边脑袋。鲜血有如旗花火箭般直标上去,马上的骑士却仍不倒,人马继续向前冲,眼见便要冲入九州王的营帐。只听得又是“嗖”的一声,黑衣男子的马又已自那边掠回来,剑光闪处,马腿俱断,狂嘶着向外滚了出去。
转眼间,那百余骑西域战士已只剩下一半。突然远处号角之声响动,响彻云霄。西域战士呼哨一声,俱都掉转了马头。九州王身边的黑衣男子振臂呼道:“让开道路,让他们回去。”沙尘漫天,呼喝之声终于远去。染红了的黄沙上,倒满了尸身。数十柄弯刀插在沙里,刀穗犹在风中飞舞。
石言叹道:“这些人真是勇猛剽悍。”
只听一人大笑道:“大漠之上,这样的战事又算得了什么!”笑声中,九州王已大步而出,目光睥睨,笑道:“大漠风光,想来必非中原可比,七姑娘,你说是么?”
我叹道:“鲜血染在黄沙之上,颜色似分外不同。”
九州王笑道:“七姑娘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我道:“不知道。”
九州王道:“这一群人正是孔雀王朝的余孽。”
我道:“听闻王爷多年前在孔雀王朝发动了一场政变,老国主被你亲手杀死,但王爷未能斩草除根,曾经老国主的拥护者们找到老国主在外面的一个私生子,拥立他为少主,重建孔雀王朝。”
九州王道:“这一小撮余孽能掀起什么风浪?此次本王回来就要将他们这些野草连根拔起。”
我道:“我看来他们此刻虽然退去,但决未死心,想必还要再来的。他们这一次来的人虽多,显然还非主力,他们的主脑人物,必定还留在后面调派人马,是以号角一响,他们立刻就退了回去。”
九州王拊掌大笑道:“不错,他们这一次进击,显然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本王的实力,并未存心求胜,是以号角一响,不论胜负,都得退回。”
我叹道:“以这么多条性命来作试探,这代价岂非太高了么?”
九州王大笑道:“战场之上,但求能胜,何择手段?这区区几十条人命,又算得了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心肠若不冷酷,岂是大将之才?”他看着我,意味深长的说道:“七姑娘,文弱、仁慈,或许可以成为仁君,可慈不掌兵,先帝就是过于仁慈才让人夺去了江山。”
火光闪动,黄沙在狂风中卷舞,四面人影幢幢,刀光闪动,沙上尸身纵横。天地间,正是充斥了萧索肃杀之气。
我直视九州王,说道:“他的仁慈并不是柔弱心软,而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经世济民的精神。你不懂他。”
九州王怔愣一瞬,突然仰天大笑道:“本王只知,千百人的性命俱都决定于我一刹之间时,我所得的快乐,也再无任何事所能替代。”
我心头一凛,只觉背后阵阵发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