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叫任萍,这是身份证上的名字,派出所的人写错了,写成了萍水相逢的萍,其实他叫任平。在他的墓碑上,我们恢复了他的本名:任平。
父亲出生在地主家庭,未出生的时候家里是极其富裕的,现在南京有个公墓叫任家山就是我太爷爷家的。在划分成份的时候,太爷爷考虑到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前程,迫于无奈捐出了全部家产,换来了户口本上的中农。我爷爷是老二,也是最争气的一个,考取了医科大学,那年代的大学生是凤毛麟角,十里八乡也只能出一两个,而不是像现在读大学成主流。爷爷毕业后回乡做了乡里卫生院做了院长,虽然任家在我爷爷辈已然家道中落,但有个吃公粮的,还是日子好过很多的。
爷爷虽然在乡卫生院,每天还是骑着那辆象征着身份的二八杠凤凰牌自行车往返于乡间,爷爷娶了一个极其贤惠及其美丽的奶奶,这种惊艳从村中爷爷奶奶辈的人描述中可见一斑。奶奶家族带有家族肠病史,在奶奶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之后,又怀上了老五,这时候奶奶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因为爷爷在医院工作,而家中的所有农活和看护四个儿女也是极其之累人的,长此以往终于提早多年诱发了家族隐形的疾病,在生下老五——又是一个小子之后,查出肠癌,没有熬过老五周岁奶奶就离世了。而我爷爷从来只知道拿着笔杆子没有做过农活种过蔬菜,家中也是我奶奶打理的,奶奶离世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儿,和几个尚未成年的子女,爷爷瞬间就被现实击倒了。整日喝酒买醉,家里的孩子都是大的带着小的,胡乱着自己长大。终于有一天爷爷喝醉了,给自己干儿子开错了药水,干儿子再也没有抢救过来。后来听说爷爷的干哥哥也并没有追究,一是爷爷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医生,人送外号:任仙,还是很有威信的;二是彼时的农村家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再则就是毕竟是干亲家。最终的结局就是两家老死不相往来了。而从那之后爷爷有了个毛病,就是手抖,他再也做不了手术了,只好退居一线,不再做院长,也不做手术了,只是个整天醉醺醺的医生了。怎么说呢,在这件事之前,我爷爷的名气是相当大的,甚至有南京军区的人开着军车带着孩子来找他看病,我记得他的绝活就是无论这个孩子多么的瘦弱,只要他的手术刀在孩子手心一挑,挑掉一根揪住的筋,不用多久,这个孩子就会很健康了。我不懂医学,但的的确确是这样的。
这之后可怜了几个孩子,最可怜的人其实不是最小的那个,而是我父亲。为什么这么说呢?我大伯是老大,爷爷是很疼爱自己的大儿子的,让他学了师范,师范出来是要当老师的,怎么能做农村粗活呢?老三这个孩子据说是非常嘴甜的,哄得爷爷很开心,老四是唯一的一个女儿,自然是喜欢的,老五是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儿,自然只有我父亲老二是最不受疼的,不让他读书,让他负责一家人的洗衣做饭,还要领最小的五弟。村中的几个老奶奶在我小的时候经常提起我父亲那时候的苦,都是泪水涟涟。父亲大冬天没有鞋子穿,只穿着草鞋,砸开冰层,给小弟弟洗尿布,手上脚上都是冻疮,边洗边哭,冻疮都烂了,流着脓水。我生娃的时候,我妈妈是不允许我叫孩子宝宝的,细问下来,我父亲的小名叫宝宝。这是多大的讽刺呢,一个没了娘父亲不爱的人,居然小名叫宝宝。为什么说这些呢,因为只有了解了这些,才能理解我父亲的一生爱钱如命,不,在他的内心,钱是比命还重要的,因为他从小没有人爱过,得不到温暖,就觉得只有钱能给他安全感,我是理解我父亲的。
爷爷不喜欢父亲到了什么程度呢?为了早点多个人来给这个家里干活,父亲一成年,爷爷就到我外公家里去游说大我父亲四岁的母亲嫁给我父亲。这个时候老大师范还没有毕业,父亲作为老二竟先结婚了。父亲母亲整日为大家庭操劳着,就连偶尔的回娘家也得拖着最小的小叔子,没人带呀。等老大挣钱了,老三也分到地了,爷爷看着父母亲没有利用的价值了,毫不犹豫的分了家。分家的时候,就分了一间破草屋和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一张床,就再也没有了,哪怕父亲在分家之前的贡献最大。父亲没日没夜的苦着,冬天别人都窝在家里,父亲和母亲在乡间的池塘拿着自制的网推螺蛳,实在不行还下冰冷的水里去摸螺蛳,回家用大锅煮熟以后,家里的小孩子们都拿着个大针挑螺蛳肉,第二天凌晨就要出发去南京长江大桥下面的一个交易市场去卖,因为没有自行车,单趟就需要几个小时,而且是挑着重重的担子。我小时候摸着父亲肩膀窝里的老茧,总是觉得不可思议。就这样熬了好几年,终于攒了些钱要盖红砖房子了,这个时候爷爷竟然使坏起来。他不能容忍自己最不喜欢的二儿子先盖砖头房子,所以盖了一半,他就拿扁担砸倒砖头,再盖再砸,最后村里的几个老人终于看不过去了,合力劝了爷爷,爷爷才恨恨作罢。所以,我一直不喜欢爷爷,也谈不上恨,就一直视他村里普通的老人,换句话说就是没得感情。所以看他退休以后在乡间采摘枸杞,晾晒荷叶干,我都会想内心说句,莫名其妙,现在想来都是中草药,可但凡他做的事那时我都是觉得呵呵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