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矛盾体,他有着中国农民惯有的狡黠,却也保留着农民的忠厚善良。他不占其他人的便宜,可一旦有公家的利益可以争取,他也是毫不含糊的。
有次供电局在改造乡间的电线电缆,需要占用我家的几分地。这是要赔钱的,一是赔偿青苗钱,二是赔偿土地占用钱。一开始都是很顺利的,谈好了价钱工程队开始施工了,可工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父亲听别人撺掇,说反正是公家的钱,为啥不多要些呢?于是父亲不肯了,跑去找工程队闹腾,一定要多加几千块钱。工程队下面的人是做不了主的,只能层层上报,最终批下来了,可也耽误了一个星期的工期。工程队长对我父亲说:“任师傅啊,你看你为了这几千块耽误了我们这么久,我们的损失大嘞!”父亲不以为然,说“你们有啥损失,还不是国家给你们掏钱的。”啧,啧,这觉悟,那叫一个差呀。
可父亲很快就转变了角色,原先的小队长病逝了,必须再推选出一个队长。南京那边的组织架构是这样的,乡下面是十来个大队,大队里面的领导叫村长,这是有正式工资和编制的,坐班制的。每个大队下面有十个村民小组,领导叫队长,队长是不用坐班的,相当于现在的兼职,也没有编制,一年一次发固定的几千块钱。但是要做的事情不老少的,要兼做电工,抄表员,安全员,政策传达员,害虫防治,还要负责解决队员之间的矛盾......就是中国最小最杂的官。
父亲在村里的人缘很好,也不偷奸耍滑,村民一致公选我父亲做队长。很神奇的是,父亲自我适应能力很强立马就改变了自己。勤勤恳恳,好几次宁愿自己吃亏分差的菜地或是远的池塘,也要安抚村民的心。还自掏腰包让我去买了几本笔记本,认真的记账。父亲虽然只是小学毕业,学历还没有我母亲高,可父亲的字如其人,人帅气,字也很苍穹有力。
父亲一直做队长做到去世,他的账目清清爽爽,一分不差。我可以很负责的说,父亲近二十年队长生涯,没有贪污过一分钱。其实小队长没人管,一个礼拜去村里开一次会议,农村缺少监管,补助资金不少要是起歪心思动手脚是很容易的事,可父亲从来不干这种事。他常常说,大家让他做队长是信任他,他怎么能瞎搞呢?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次南京梅雨季节那个时节,足足下了一个月的雨,所有的河流池塘水都是满晃晃的,让人看了心发慌,广播里说是百年不遇的洪水。村里所有的男壮劳力都被派往滁河没日没夜的巩固,怕一旦塌方,下面这么多的村庄就要淹没了。那时候说实在的,政府也稀里糊涂的,都随时可能破圩了,也不知道要组织村民撤到镇上高位置的地方。只能家里有镇上亲戚的都跑到亲戚家去了,家里有粮食的也都运到镇上亲戚家去了。只有我家毫无动静,哥哥在山东,爸爸整日扑在圩埂上,妈妈一个人抓瞎。只好晚上把我们姐妹两送到村里地势最高的一户人家,怕万一洪水来还能有个活路。
滁河是长江很重要的一个支流,经南京通往安徽。今年2020年,连中央台新闻联播都放了,滁河安徽段为了保南京,主动破圩了。初中很恐怖的那年大洪水,终于南京也扛不住了,要炸掉南京段的滁河保京广铁路。上面下来通知让所有的队长通知村民撤。我记得很清楚,在泥泞的路上,一直下着雨,母亲和我看到多日不见的父亲,父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胡子拉渣,阴沉着个脸。母亲带着哭腔问:“我们家的粮食怎么办啊?别人家都搬好了。”父亲居然说了句很高尚的话,“现在圩埂上都是抗洪救灾的人,你就知道自己的小家。粮食淹就淹了,人命是最重要的。”当时的恶劣环境下的我居然很想笑。感觉父亲那刻真的像个很大很大的官,有记者在采访他,才会说出如此的官腔。也许是老天可怜南京的老百姓,原定于第二天要炸圩的,当天晚上天就放晴了。一个多月没有见的太阳久违了,夕阳显得特别美。南京一个多月的雨终于停了,滁河段的水不再上涨,还慢慢的开始退去了。京广铁路保住了,滁河也不用破圩了。
母亲为了父亲那段时间天天扑在圩埂上,不管家里的孩子死活,也不管家里的粮食牲畜,在和父亲置气。父亲自我解嘲,说:“你看别人家又吭哧吭哧的从镇上往回拖粮食拖家具,我们什么也不用干,多好!”好吧,歪理也是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