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去找你上一任主人。”
聋博士俯下身子,沙猫自然而然的从他的怀里跳出来,挪着步子在鹤止城里穿行。
鹤止城并不大,是整个南荒最北边的城。
每年秋冬,白鹤会从北方飞回,成千上万的白鹤都会在鹤止城修养生息。
鹤止城其实并不具有典型的南荒特征。南荒很少有城,多是寨子,苗蛊盛行,若是不小心轻薄了哪个姑娘,怕是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聋博士进城时,正是清晨,这里的街巷因为瘟疫失却了往日的活力。原来主街上熙熙攘攘的集市,此时只剩下颓败的货架,店铺大都挂着木板,蒙了一层灰,一看就是因为瘟疫久不营业了。一人一猫闲庭信步走在街上,没有往日的人潮拥挤,只觉得整个鹤止城都很落寞,清冷又寂寥,间或有一两声鹤鸣,显得局促又凄厉。唯一开着的店铺只有几家药铺和旅店,旅店还正常,药铺只是在木板上开了个比头大不了多少的小窗,望闻问切和拿药交钱都通过这么个小窗户。
沙猫越走越快,像是白色的小舟在苍凉的风浪上来回跃动,聋博士跟在后面显得非常得自在,黑色披风随风而动,呼呼作响。
沿着主街往前,路过三两个胡同,沙猫越走越慢,零零散散地见了几个行人,身材枯槁,形容憔悴,衣服破烂到看不出材质,还尽是褶子,但神情里却写着满足和愉悦。
“真是有生活啊,衣不蔽体还有闲钱去花满楼。你慢点,你前任主人也在那儿吧?”
沙猫像是听懂了聋博士的话,停下了步子,把两只前爪圈在身下,仰起头打了个大哈欠,安安静静地趴在地上,等着聋博士走过来抱着它走。
“您之前到底是哪位啊,您这也忒懒了吧?”
聋博士抱起沙猫,接朝着主街尽头的那座花满楼走去。
花满楼原址是鹤止城历任城主的宅邸,上一任城主沉迷声色,几杯黄酒下肚,就把宅子许给了花满楼的头牌——阮云虹。阮云虹拿了地契,便开始招募工匠,耗时三年,建成了这富丽堂皇,集南荒、中原之大美的宏伟建筑群。
聋博士抬头看着花满楼巨大的牌坊门,楠木为柱,通体鎏金,没有什么对联,只是在正中写着四个大字“花满斯楼”。
穿门入道,通道不长,约莫百步左右,直通内室,路两旁繁花璀璨,成片的七色月季在冬天仍旧鲜活地绽放。和外面的人不同,通道两边站立的侍者,衣着华贵,左侧侍者清一色的金丝外罩,里面是蚕丝的白色短衣,宽腿的裤子,头上的簪子统一镶着大块的绿松石。右侧的侍者清一色的银丝外罩,内里是绢布的黄色短衣,下身是到脚踝的裙装,头上没簪子,脖子上的项链镶嵌着形制和颜色看不出差别的玛瑙。
所有的侍者姿势统一,双手互握,两腿齐肩,微微颔首,恭敬地站在两旁,一言不发,仿佛是两排雕塑。
这里比外面的世界热闹多了,通道上形形色色的人来来往往,喝得懵懵懂懂的乞丐,满脸苦闷的长衫客,坐在通道正中一边喝酒一边哭的中年男人,当然也有富贵人,前后簇拥,几十个人围着他一个,让他和这些纷纷扰扰的俗世之人隔开。
聋先生抱着沙猫左躲右闪穿过人群,空气里混杂着花香、酒气以及这些人身上或香或臭的种种味道。
内室共有三层,一层银堂、二层金堂、三层花堂。聋先生抱着沙猫坐在了银堂西北的角落。
这一层满堂贴银,三天一换,把墙上、棚上、地上的银箔悉数扯去,再重新铺上新的。除了装饰以外,饮食器具也都是银制,别的不说,倒是不必担心中毒的问题。
银堂正中有一座莲花戏台,花叶鲜活,中间的莲藕圆得仿佛人造,莲藕上一字排开约么能占下十几个人,据说是南荒汶汶泽里的远古物种,被阮云虹摘下来之前,颇有灵性,每到夜至,便散发出一种特殊的莲子香气,引来附近的活物,一一吞食。只是如今身死道消,只能在这座银堂里当个舞台了,倒是这阮云虹的手法颇为巧妙,至今这莲花失了根基,却不见半分凋敝。
“却说咱们这银堂,实为南荒第一歌舞场。每到日上正中,泽耀四方,是阳气最盛的时候,咱们这银堂便大开其门,宴天下宾朋,您哪怕是个乞丐,身无分文,也能在这堂子里找个位置落座,听我说说天下大事,要是嫌小可十分无趣,待我这段闲话一了,那咱们的莺莺燕燕便可登台,个个是身姿曼妙、窈窕绰约,若在坐的哪位是多情浪子、风流少年,不必多说,只要银子够,楼上金堂,必让您此夜销魂!”
聋先生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听着说书人絮叨。他对这些寻欢作乐的风流事没太大的兴趣,毕竟还要去找沙猫的主人。他虽与那阮云虹有旧,但头牌的票子他只有一张,阮云虹的歌舞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花堂开始了,外人入不得堂内,只好在银堂等那个二愣子下来。
“却说天下大势乱纷纷,唯有花满楼是最安稳;银堂金堂花满堂,堂堂富丽有春芳。天下四州逍遥客,至此无人忆故乡。这天下四方一中州,是上古之时,神魔之战的余波造就,已有千万年的历史。北漠茫茫、黄沙戈壁,传说有白衣仙人,居于不夜城中,这城随沙而动,专为迷路的旅人提供修养生息之所”聋博士怀里的沙猫自己舔着自己的毛,舒适安详,但听到仙人二字,聋博士的神色似乎很是不爽,银制的茶杯上莫名多了几个指印。
“这西坡是一片洼地,除了必经之路上那条人送外号“鬼见愁”的千丈瀑布以外,再无大江大河,好在年来雨水充沛,虽不能与我中州福地相提并论却也有一方黎民。”聋先生开始打量台上这位说书人,脸上生得干净,除了一对浓眉,一尘不染。就是嘴巴小了点,似乎比樱桃还小一些,文弱样貌,一开口却声如洪钟,偏偏是个莽汉口音。聋先生看他口若悬河,四方中州天下大事似乎都有了解,好像是个不凡的人物,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哪门哪派的高徒。
“东川又有不同,那是汪洋千里,一片泽国,七十二岛,五百海族尽在其间,据说是天神上古的锁魔之地,这五百海族各有一门神通,对应一位魔主,日夜守候,不敢怠慢。”聋博士怀里的沙猫似乎有点受不了这莲花的香气,耸了几下鼻子。
“这四方的最后一方,就是咱们城外的茫茫南荒,各位生于斯、长于斯,我本不必多言。但我看今日来客身着服饰各有特色,想是有不少客官远道来此,不知此间风情,故而赘述几句。”沙猫抖了抖头,在聋博士的怀里站了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硕大的莲花。
“这南荒不比他处,神秘而又危险,向南望去,巍峨绵延,十万大山,有毒虫巨兽,也有奇花妙草,天下玄奇幽暗之物,尽在其间。若你霉运当头,饶你是当世第一高手,这十万山中无穷无尽的瘴气,险峰,陷阱,古怪生物也要叫你有去无回。但若你运气尚可,真寻得一两株奇花妙草,那也不虚此行,随便一棵都能换来在楼上的金堂一日逍遥。若你真有那齐天的鸿福,能在茫茫十万大山里寻得那最为隐秘的永月乡,见到南荒圣女、天下牡丹之主——叶芜,便是身死魂消,又有何憾?”说书人拿起讲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话说回来,南荒女子妩媚多情,热情如火,若是情谊相投确是一段佳话,若是想要寻花问柳,做个露水情人,却万万不要招惹她们。爱你时坚毅不移胜过十万大山,恨你时阴险毒辣也是一样。若想要一夜缠绵,何必费那个事,还是那句话,只要钱给够,楼上的金堂绝对让您永生难忘。”聋博士越看这说书人越入神,总觉得他和哑巴有几分相似,却又不是在长相上。而沙猫的头已经在他沉思的时候挡在了他的眼前。
“最后就要说说这中州福地,我皇临朝三十四年,日日孜孜,未有一日倦怠,物阜民丰,四方来朝。十七年前又有太子爷降世,天降祥瑞,长乐宫上玄云密布,太子爷刚出娘胎,天上便紫雷滚滚,接连九声巨响,然后玄云散去,皓月当空,一道七色彩虹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亮得人睁不开眼睛,这太子爷刚一降生,便手舞刀枪........”
“嘭”得一声巨响从舞台上方传来,说书人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的辉煌形象被一片烟雾掩埋,只听到他在里边“呸、呸、呸”得吐个不停。
而那声响还未响起之时,聋先生就已经冲了出去,虽然失了双耳,但他的眼睛却异于常人,能够察觉事物细微的变化,甚至有了些能够预知未来的意味,虽然这种能力只能作用于很小很小的范围,预见极其短暂的瞬间。但在旁人眼里平安无事的大厅,在他眼里已经从顶部被击碎,还掉下来了一个被他称为“二愣子”的少年,也就是沙猫的前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