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时辰前,坠星城北,段家大门。
两三百个衣着褴褛的老百姓扛着锄头、铁镐,拖儿带女的聚集在段家大门外,
黑压压一片人将整条大路堵得水泄不通。
段府大门紧闭,数排执枪守卫挡在段家门前不让村民靠近。
十几个身穿吏服的差人远远地坐在茶馆前饮茶聊天,都是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山民中为首的几个莽汉正扛着两杆大旗坐在段家门前的镇宅石狮上,旗帜上歪歪斜斜写着“无良段家!”“誓讨公道!”的话。
这群百姓决心不小,从下午到现在,已经在段府门前闹了两个时辰,口号响亮从未停过。
许多村民孩子快饿晕了也不散去,大家伙都一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态度。
周围看热闹的群众越聚越多,也让他们信念更加坚定了。
人群外围是一圈稀散的段家护卫,今夜段家守卫已经伤了不少人,现在要控制人群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这时,坠星城外尘土飞扬,只见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北城门开了进来!
正在盘查的城门戍卫连忙让在一旁,佯装不见。
段家黑衣卫,在金州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试问哪个瞎了眼的兵蛋子敢拦段家家兵?
这批人马清一色的身着锦绣段字长袍,腰配金边狮纹刀,个个牛高马大,身形魁梧。
胯下骏马是刚健有力,四蹄翻飞。
单论这精气神,放眼南明,不少正规军都望尘莫及。
这支家兵从段家创立之初便存在,数百年里为段家祖先立下无数汗马功劳,乃至如今仍是段泽州的鞘中利刃!
黑衣卫们一进城便纷纷下马,全部提刀跟在他们头领马后,几十人悄无声息的来到了人群背后。
周围人声鼎沸,那群闹事百姓根本没人注意到身后的马嘶声。
领着黑衣卫那秃顶男人,长得膘肥体壮,满脸横肉,左脸颊上一道令人生畏的刀疤斜划到嘴边,
使得他左半边脸松垮丧气地耷拉下来。可他右脸此时正怒目凶视,恶狠狠瞪着围聚在段家门前的这群百姓们。
围观人群中不少人已认出他来,有人窃窃私语道:“呦!张万楼居然亲自到场了!这帮臭要饭的要倒大霉咯!”
路边几个醉汉见了也说笑道:“都说张万楼是阴阳脸,嘿嘿!我还是第一次见着真人呢!名不虚传啊~哈哈哈!”
张万楼身后的青年听了立刻剑眉倒竖,马鞭指向那泼皮就要发作。
但一旁的张万楼立刻制止了他,只听他沉声道:“无需管那醉汉,对付他们要紧。
让兄弟们从两边合围,切勿走了歹人!”
张万楼一声令下,身后黑衣卫迅速往两边散开!
就在这时,张万楼马前三个先还老老实实的农妇,突然扯着嗓门大喊道:“乡亲们看!
段家的走狗来对付咱们啦!!要把我们一网打尽呐!”
“啊?!哪啊?!”
前面那帮喊得正起劲的年轻人们吃惊地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了从两边围来的黑衣卫!
那年轻人见状立马对前面吼道:“牛老大!牛老二!段家黑衣卫来抓人啦!”
骑在石狮上那两壮汉顺着青年指的方向看去,正好和阴阳脸张万楼四目相对!
这牛家好汉不仅毫无惧色,反是更加精神抖擞!
只见他俩麻利地把肩上汗巾系在头上,站上石狮头顶振臂一呼:“乡亲们!不要慌!”
下面刚出现混乱的村民们立刻安静了下来,牛老大见此接着喊道:“乡亲们!段家夺我田地!烧我祖宅!
强赶我们背井离乡,致使我数百村民只能夜宿山林!
乔老村长为咱们讨说法更遭他们毒打!大家祖居山夫沟,现在却无处容身!这泱泱南明还有王法吗!”
“段家卑鄙无耻!!”
“是啊!贼段家!还有王法吗?!”地上被打得半身不遂的乔村长躺在担架上歪嘴大骂道。
“可你们回头看看!”牛老大咬牙切齿的骂道:“现在这帮段家杂种们就要对付咱们啦!看看多少人在看咱们热闹!
咱们在家受人欺辱,难道在这还要被城里人笑话吗?!
难道咱们山夫沟的兄弟姐妹就是孬种!!等着束手就擒!!任人宰割吗!!!”
几百双视线纷纷望向身后的黑衣卫们,村民们的眼神中盈满不甘与愤恨!
形势已然不妙,黑衣卫们的手下意识按在了刀上——
“不!!!我们不是!!”
百姓的眼中燃起冲天怒火!大伙情绪越发激动,眼看就要爆发!
“反正家都没了啦!!大家伙跟他们拼啦!!”
“——拼啦!!!”段家门前霎时喊声四起,局面大乱!
只见这些忿怒村民放开手中妻儿,抄起扁担镰刀凶狠地朝黑衣卫们劈头盖脸打来!
张万楼那副阴阳脸早已涨得血红,只听他暴喝一声,响如炸雷!
“黑衣卫听令——!不许还手!有伤百姓者,立斩!”
“诺!!”四面的黑衣卫异口同声应道。
黑衣卫纪律严明,张万楼此令一下,几十口狮纹刀无一出鞘,仅用来格挡村民们挥来的农具。
可毕竟双方人数差距太大,即使黑衣卫们个个训练有素,也来不及招架,不一会已经有不少黑衣卫头破血流。
混乱嘈杂的氛围中,歇斯底里的村民们已经完全失去理智,人群中已经出现不少喊杀声,
黑衣卫们虽是强忍未出手,但再这么打下去,恐怕真要出人命了!
张万楼紧攥缰绳,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他早就得到消息,有居心叵测之人已在聚集的人群中安插内应,故意煽风点火。
先前叫嚷的三个妇女早已混入人群,哪还寻得踪影?
张万楼气的是,若他指使黑衣卫镇压百姓,那便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坐实了段家欺压百姓一事。
如今段家正处多事之秋,家业各地忧事频发,他怎么能再给段泽州添麻烦?
可他如不反抗,堂堂黑衣卫就要被一帮山民打得死死伤伤。
黑衣卫可是段家的脸面,作为头领的张万楼更是最要面子的人,今后宣扬出去,他姓张的还怎么在道上混?
“老张!老张!往哪瞧呢?我在这!!”
张万楼马下一位身着皂衣,留着山羊胡子的白净男子正朝他挥手大喊。
张万楼低头定眼瞧清后,神色立变!
“王师爷!!”只见他粗如梁柱的大腿灵活越过马背,巨大的身子轰然落地,震得王师爷都跳了起来。
张万楼跟没看见似的拱手道:“师爷来得正好啊!快从府里抽些人手出来!我弟兄们快压不住了!!”
“呵呵,如此小事,你何必大动干戈?”王师爷拍着脚上的尘土笑道。
张万楼听这话脸都青了,“师爷啊!您回头瞧瞧,这可是几百号人!
不动干戈,段家百年黑衣卫就要在自家门口吃第一个败仗啦!”
身后两播人的械斗愈加激烈,黑衣卫们虽个个体格健壮,但定不能久持。
倒是王师爷不屑一顾,只见他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抽出一把山水画扇潇洒抖开,
缓缓说道:“什么败仗?今天黑衣卫如若胜了百姓,以后还算黑衣卫吗?”
张万楼左眼皮无力耷拉着,只是瞪着溜圆地右眼望着他。
这粗人一边脸没有表情,一边脸却是焦急神色,显然是没听懂王师爷的话。
王师爷无奈摆手叹道:“罢了罢了!你带几个手下去府里,叫上我安排的人把家伙抬出来。”
张万楼听了顿时哈哈大笑,“师爷啊,原来你早就准备好兵刃啦!我这就去拿!”
只见张万楼迈着厚重地步子飞快绕过人群,朝段府大门奔去。
张万楼身躯庞大却不显笨拙,路过黑衣卫身边时,还巧借力道顺手推翻了几个轮耙子的村民,
倒地上那些个愣头青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好好地自己怎么被牛撞了?
茶馆前,十几位官差到现在仍是作壁上观。
独坐一桌那人便是他们领头。
此人名叫陈长江,生得尖嘴猴腮惹人生厌。
他隶属坠星城令司府安护部,任坠星城安护城尉。
看着张万楼慌慌张张跑进段府,陈长江悠闲地把碟中最后两块果脯塞入嘴中细细咀嚼起来。
浮肿地眼睛笑得挤成一条缝,事情发展至今全如令司大人所言。
今天段家门前会有批人聚众闹事的消息,他们安护部早就收到了。
按照令司刘大人的指示,陈长江带着他手下几十号人分别穿吏服、便服围守在段府门口。
刘大人划得很清楚,村民闹事一概不抓,只要见着黑衣卫动手伤人,立即当场逮捕,一个也不能放过!
陈长江从来不会质疑令司的命令——从刘松仁往上,两任令司的吩咐他从没怠慢过。
上届坠星城令司也姓刘,是个和气人。在坠星城风平浪静地干了四年。
任期未到,天都便来了封调令将他提拔到了天延城。
半年前他高高兴兴走马上任去了。
接着刘仁松便来了。
刘仁松三十出头,履历上写着是天都文华院出身。
他经常故意提起,说自己被分配到这边关之城主要是来锻炼锻炼,将来定是要被调回去委以重任。
平日里天天吹嘘自己在天都认识那个谁,哪个王侯什么的。
不过陈长江心底却不以为然。
刘松仁能力如何且不说,凭他这“死磕段家”的行事宗旨来看,能不能混到任期结束还是个问题。
总之,陈长江无说多话,尽忠职守。
刚准备嘬口茶,只见一人从远处打着拱手朝陈长江快步走来,“长江兄!真是你啊!”
“呦!这是。。。王师爷!好久不见,”陈长江立即起身殷勤笑道:
“快快请坐——店家上碗茶来!小弟是闻声而来,刚到此处。这。。。不知段府前到底何事啊?”
去年元旦时,陈长江仅在令司府和王略见过一面。
之后两人从未打过交道,所以陈长江刚才差点没认出来。
“一帮流民在此吵闹罢了,长江兄放心,无需劳你们大驾,半个时辰后府门口就能清净,我等在此品茶便是。”
王略轻摇画扇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见桌上小碟已空,又叫店家上了几碟卤菜。
陈长江神色微变,心中已生疑惑,但还是假意逢迎说:“那是自然。只是师爷,府上门口可是聚了数百之众,
小弟见段家黑衣卫好像才三四十人啊——师爷这是要来硬的?”
“呵、呵、呵、呵!”王师爷一字一呵的笑道:“长江兄,坠星城谁不知我段家仁义?
怎会强压百姓呢?敢问兄台可知这打蛇击七寸之理?”
“小儿皆知之事我岂不知?”陈长江看着王略不紧不慢吃着藕片的样子,
心中有些不悦,“师爷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想,我已经做了,”王师爷另意微笑着放下手中筷子说:
“长江兄,我手下亲兵已经抓着人群里几个带头闹事的可疑之人,那几个恶贼腰藏兵刃!
身手矫健!哪是什么山民?
要不是段家亲兵实力不差,我还真抓不住他们!
这帮人煽风点火,蛊惑百姓,没了他们指挥,人群自当散去。”
“竟有此事?!”
陈长江听罢立刻正颜厉色道:“师爷,这些个闹事之人还望你交给令司府来办!”
他双手按桌而起,背后的十几个官吏立刻站了起来。
“涉嫌煽动百姓非法闹事,这已是重罪!又在人群中身藏刀刃,可见其心险恶!此等凶贼,当由我令司府来处理!”
见陈长江词正言厉,王师爷故作吃惊道:“安护尉确实言之有理,可段老爷要过问起来,
我怎么交代啊?毕竟是来我段家闹事,人是我们抓的。。。”
陈长江撑起身板,亮出腰牌,大义凛然的说道:“师爷,这些人敢危害我坠星城治安,
那就是和我过不去,和刘大人过不去啊——
段家抓住恶贼是帮了我们大忙,我等感激不尽,只是令司府自有一套办法,
也定当秉公办理,还望师爷相信令司府!”
王略听罢,脸上神色不定,似在天人交战,片刻后只好摇头叹道:“行吧行吧!我若再坚持,可不折了您面子?
那、那便交给长江兄来办吧,只是审问的结果还望告知小弟啊。”
“那是自然。”陈长江对王师爷拱手拜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