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完王家奶奶的当天下午,该走的人走了,剩下的人身心俱疲。存柱两口子简单地收拾了一些家什,就赶着回家喂牲口去了。玉兰老两口在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间里休息,两个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鼾声如雷。存生实在熬不住了,事先给秀荣打招呼说:“我兮兮招架不住了!头重脚轻的,站都站不稳当。你不要嚷叫了,让我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秀荣和燕燕还在收拾剩下的零碎活儿。秀荣头也不抬地回应:“要睡就赶紧睡去,好像就只有你一个人跟上熬眼了一样,我咋就不知道乏是个啥!家里摆得乱七八糟,你还有睡觉的心思呢!真是陈抟转世,猪瞌睡多的不得了!”
存生张大嘴巴,连续地打着哈欠,他硬撑着睁了睁眼皮,啥话没说就上了炕。不一会儿,隔房里便传出存生雷鸣般的呼噜声。
燕燕也跟着哈欠连天,她咧着嘴笑着对秀荣说:“妈,你听,估计人站大门外头都能听见咱们房里的打呼声,像打雷一样。过了几天事,一下子把一大家子人都撂倒了。”
秀荣一边干活一边说:“悄悄的,快让好好睡去,这些天把人都熬倒了。你娘和你姑父一下子老了,人老先老腿,你看你姑父下台阶的时候,一个腿一个腿往下挪开了。唉,人一辈子快的!你想睡了也去睡一阵。”
燕燕连连摇头,说:“我不困,看着我张嘴打哈欠,其实没瞌睡。”
所有的人当中,唯独秀荣看起来有点精神。虽然她也和大家一样,睁着眼睛熬了几天几夜。守夜的时候,其他人还能轮换着去炕上舒展一下腰身,只有秀荣不得闲,她不仅要照应亲戚们的起居,还要操心灵堂前日夜不熄的火光,困顿难捱的时候,她就在草铺上打个盹儿。
打扫完院子,把剩余的馍馍摊开晾好,秀荣又马不停蹄地揽了一背篓草料进了牛圈。她也累得头重脚轻,但她心里却如释负重,一如头顶笼罩的乌云被风吹散了一般。王家奶奶终于安然离世,从此,她心头的担子又少了一样。
秀荣一边麻利地干着活,一边和另一个自己吐露着心声:“这下,家里就剩下槽上看的这两头牛了。跟白庙集时,把拉菜上来,我看摊子他回来饮牛。跟远处集就顾不上饮牛了,还得麻烦小利他大,让他中午过来帮忙饮一回牛。至于燕燕,这下家里也没啥拖累了,再也不敢拖娃娃的后腿了,工作没指望,人家也不找对象,那就放手让闯去。去兰州也好,两个女子还是个伴儿。以前还有点指望,想着砸锅卖铁也罢,低声下气求人也罢,只要能给娃把工作安排了,毕竟,这个女子下功夫学了一番。三个娃娃当中,只有这个女子看起来还像个学习的料。唉,天意弄人,有啥法子呢?这个女子就没有端铁饭碗的命呀!”
秀荣不禁回想起那天晚上。庄里一户人家请“庙上老爷”去他们家里看病,她和存生又专门跑去问了一回关于燕燕工作分配的事情。他们两口子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了。没本事的人往往就是这样,求人办不成的事就想着求神,不管结果如何,也算是给自己讨个心安理得。为了女儿的工作,他们两口子提上猪头寻不着庙门,四处求人,处处碰壁。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硬着头皮问“庙上老爷”了。前两次得到的答案都让人模棱两可,像是有点希望,最后却让人在希望中无望,又在无望中期待着一丝希望。各路神仙都拜了,该烧的纸烧了,该喝的符喝了,就是等不来个音讯。去的路上,秀荣紧咬着牙关告诉自己,这一回无论如何他们都要恳求神老爷说一句敞亮话。一听存生还是打问同样的事情,“庙上老爷”立马变得严肃起来,坐在凳子上的他黑青着脸,不停地哆嗦着腿脚,手里的卦摔到地上欻啦啦地响着。三卦之后,“庙上老爷”阴沉着脸说道:“再没必要问了!人人都想坐轿子,谁抬轿子呢?”
回去的路上,存生两口子反复琢磨起那几句话。原来,他们的女儿就没有坐轿子的命,命里注定她是个抬轿出力的。这一回“庙上老爷”算是打开窗子说了几句亮堂话,给他们也吃了个定心丸。秀荣如鲠在喉,硬是昂着脖子把一口闷气生生地咽了下去,她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去他妈的!谁爱坐轿谁坐去,我们娃娃不稀罕。没上过学的人一层子呢,没见把谁饿死。天底下缺胳膊短腿的人多的是,要是都往窄卡处想的话,日子还咋过呢!呸!心口子上砸一锤。去她妈的!这下燕燕要去哪儿就去哪儿,咱们谁都不要拦挡,丢开手让娃闯去,闯荡到啥程度算啥程度。”
存生只是低着头,迈着沉重的脚步默默地听着秀荣说话,他吃力地吞咽着口水,像是干活累极了也渴极了,只管端起水壶,扬起脖颈一股一股地吞咽着。他把无法言说的苦恼和无奈都一股脑地吞咽到了肚子里,怨气和不甘不断地发酵膨胀,又一股脑地涌到了胸腔,存生一口一口地舒着长气,试图将它们分流出去。
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袭过心头,秀荣不住地打着冷颤,说到激动处,她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咯咯作响。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们两口子经过一路的发泄抱怨和相互宽慰,终于有点释然了。存生最后叮嘱秀荣:“这下都把嘴管好,这些话到咱们这里就算打住了。小心说漏了嘴,叫女子听见了心里不好受。”
自此以后,存生两口子谁也没有提起过这件事,不提并不等于放下,相反的,这个事一直搁在他们心头,成了一个无法医治的心病。每每想起,秀荣都无法释怀。有时,她也会自己安慰自己: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燕燕在工作这个事情上没有捞上大瓜,说不定在找对象这个事上能捞个大枣。她看燕燕的面相和手相,怎么都觉得她将来以后不至于像她一样,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下苦人。去年秋后,他们本来打算收完地里的庄稼就让燕燕去兰州的,王家奶奶的身体突然急剧下滑,如果他们两个想要去赶集,家里就必须有人照管,燕燕自然是最理想的那个人,于是他们两口子就把家里的情况,还有他们的想法如实地告诉了燕燕。燕燕也是那懂事明理的孩子,她心里清楚,如果她执意撇下家里不管,万一王家奶奶突然撒手人寰,她的良心上将永远得不到安宁。
燕燕干完活走进大房,看着空荡整齐的房间,一切又都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身心疲惫的她一屁股瘫倒在沙发上,刚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了前几天的混乱场面——阴阳念经的嗡嗡哇哇声,唢呐的呜呜咽咽声,还有戏乐班子婉转的歌声,孝子的哭丧声和众人的嘈杂声,无数杂乱无章的声音都在她耳边萦绕起来。
就在昨天,奶奶还躺在房中间的棺材里,看上去像是熟睡的样子,那么安详!那么泰然!在还没有经过外家人验棺装殓之前,奶奶被停放在一片木板上,她还轻轻地抚摸过她冰冷的手。这是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已经故去的人,也是她观察奶奶最用心的一回。在她看来,所谓的死去,可能就是永远的睡去,只是去另外一个地方睡觉而已,她的音容笑貌将永远留在亲人心里。她同时确信,奶奶的灵魂一定还游荡在家里,在某个世人看不到的角落里观望着后辈儿孙给她操办后事。让她无比惊愕的是,这一回,她近距离地看到了死亡,也想到了鬼魂,可她没有一丝丝的恐惧和害怕。独自面对着像是熟睡实则死去的奶奶,她心里满是忏悔和祷告,她希望奶奶能原谅她对她有过的不恭不敬,她希望她在天有灵,能护佑她的后辈儿孙安康如意,她甚至希望她能保佑她有个好归宿……
想到这里,燕燕唏嘘不已:“我为何有如此自私的念头?奶奶活着的时候,我从她那里榨取。如今奶奶死了,我还幻想着从她那里得到好处,我真是既可怜又可恨!活该没有出息!”
几个孙子辈当中,霞儿哭得最是伤心。她跪在王家奶奶的灵堂前,想起自己从小就没了妈,受委屈的时候都是王家奶奶挡在前面维护着她。如今,自己的日子在兄弟姊妹几个当中也最清贫,她愈发觉得凄苦难耐,不觉涕泪交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惹得在场的人都跟着抹起了眼泪。
燕燕不禁又想起上初三时语文老师说过的那句话:“你以为人嚎丧是嚎死人呢?多半都是嚎自己呢!”
燕燕换了个姿势平躺在沙发上,两只脚交替着翘在另一端。她试图眯上一会儿,她实在太累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她的思绪又会游荡在王家奶奶丧事的场景上,亲身经历的每个瞬间都在她脑海里清晰再现。
清晨五点半,随着瓦罐和地面相撞的那一声脆响,荡气回肠的唢呐声、后辈儿孙的嚎啕大哭声、送埋阴阳的铃铛声,这一切都打破了晨曦时的宁静。自此,王家奶奶再也无需不留恋人间烟火。
颜龙抱着这几天为她满添的吃食罐罐,王玺彤挑着阴魂杆杆,他们两个人并排跟着吹鼓手和送埋阴阳走在最前面。胜利和顺利紧随其后,他们提着一大包纸钱,一边走一边向空中抛洒。送埋的人分列两行,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节用柳木棍子做成的丧棒。丧棒大约有五十厘米长短。丧事期间,只要有亲戚上门,披麻戴孝的孝子们必须手执丧棒,半躬着身子出门迎接。接亲戚进门的时候,孝子们一边捂着丧棒陪着哭丧,一边把亲戚从门外搀扶到灵堂前点纸。
两道白绫把送埋的人夹裹在中间。他们一手拿着各种各样的纸活,一手扯着丈把长的白绫。手里的纸活各种各样,雕梁画栋的彩楼、黑白相间的仙鹤、天庭饱满的童男童女,还有大马、彩色电视机、音响等等。这些纸活有些是事先购买的,有些是亲戚邻居送来的。大彩电是老三家两口子专门为王家奶奶赶制的。他们都希望王家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能过得舒坦。
王家奶奶的棺材被搁置在杨家应堂的三轮车上,后面紧跟着一辆三轮车,上面堆满了花圈和筒纸。跟在最后的人肩头都扛着一把铁掀。现在抬埋人都用三轮车,以前没有三轮车,人们就用麻绳缠裹着棺材,在下面支几根结实的木棍,再由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抬着去坟地。自从庄里有了三轮车,抬埋人这项体力活儿也变得轻松了。
那条通往坟地的必经之路上,浩浩荡荡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途经的每家大门外都点燃了麦草,青黄的烟火和山头的红云相互映衬,只是一个寓意着沉寂,一个昭示着新生。
燕燕想起小时候住在湾底,抬埋亡人的队伍经过家门口时,王家奶奶就老早地准备一笼麦草,听着打头的唢呐声临近,她便一边点燃麦草,一边碎碎地念叨起来,通常都是一通哀叹,这个人活着受了多少罪,殁了一抬埋啥气息都没有了。而今,终于轮到别人为她点草送行。燕燕想,点火的人肯定也像王家奶奶生前那样,一边点火送行,一边望着送埋的方向好一通感慨。
哭声渐行渐无,只有唢呐悠长,声声入耳。送埋的队伍像一条白色的长蛇,逶迤行走在乡野的小路上。胜利媳妇在人群里嗟叹:“奶奶算是没有白活,送埋的后辈儿孙跟了一大群。咱们前头走的人都快到转弯处了,后头的人才走到斜路上。”
当他们孙子辈围城一圈,绕着坟阙抓起一抔抔黄土洒到王家奶奶的棺木上做最后道别的时候,燕燕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奶奶,永别了!永别了奶奶!”随后,随着铁掀的碰撞和交相挥舞,随着那些纸活和花圈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一个崭新的坟冢就矗立了起来,只留下摆放了一圈的丧棒守护在坟堆旁边。从此以后,阴阳两相隔,人世间再无王家奶奶。
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燕燕无声地泣搐着。
秀荣把外面的活都干完了。她在院子里跺着脚上的尘土,扯下头上的毛巾拍打着全身上下。
燕燕听见动静,一骨碌爬起来,扯着沙发上铺垫的枕巾擦了擦眼泪。
存生也睡醒了,坐在炕头伸了个懒腰问秀荣:“你把牛喂了吗?”
秀荣冷冷地说:“天都快黑了,我不喂等着你喂呢!你一天……”秀荣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房里还睡着玉兰老两口,又换了个口吻说道,“晌午吃得早,姐姐和姐夫怕都饿了。我给咱们放火烧水,啥饭都是现成的,吃馍馍菜,还是吃机器面呢?”
不等存生回答,房里就传来了玉兰的声音:“其实上也饱饱的,不吃也试不来饿,随便你们,啥方便吃啥。”
玉兰的话音刚落,秀荣就接着说:“我姐夫是个面肚子,我给咱们下一把面喝汤着吃点算了。”秀荣随即指使燕燕去后院撕一把胡麻柴放火烧水,她舀了一盆水洗漱去了。
正是阴历三月间的天气,塬上的早晚温差还是挺大的。埋完人的当天下午就刮起了大风,院墙角落里扬卷起一股又一股的旋风,和着细碎的杂草吹起了有半人多高的漩涡。
吃罢饭,大人们坐在大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燕燕把厨房收拾干净,解下围裙刚要出门时,看见王家奶奶生前睡的房门口盘旋着几股小旋风。燕燕突然间想起小时候,王家奶奶不让他们三个撵去踩踏旋风,说那是鬼魂的影子。
燕燕“妈”的一声,夹紧屁股连跑带跳地进了大房,她感觉自己是被什么东西追赶着跑进来的。
大人们也被燕燕突如其来的喊叫声惊住了。秀荣嗔怪道:“这个女子大惊小怪的,像叫鬼追上了一样。”
燕燕舒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看见我奶奶房门口有几股旋风,一下子想起了我奶奶说过,旋风就是鬼魂影子的话,不由得我害怕呢。”
不等燕燕把话说完,玉兰女婿哈哈大笑起来,说:“这个瓜女子,尽是自己吓唬自己呢!你奶奶而今享了福了,安安稳稳地躺地里头,哪达都不想去喽!”
玉兰抿着嘴微笑着说:“咱们塬上一到二三月里,风就吹得不停歇,你看咱们过事这几天天气安稳的,说明你奶奶一辈子是个持重人。正事那天正吃晌午饭的时候,一阵邪风端不端对着帐篷口吹开了,把我愁煎的,不知道这个席咋往上端呢,结果吹了一阵就停了。老天爷眼睛亮得很,知道你奶奶不是那号啬皮人。”
于是,顺着玉兰的话茬,几个大人又开始回忆起王家奶奶生前的点点滴滴。稀疏平常的生活里突然少了一个非常熟悉的人,每个人的心里都空落落的,总觉得少了一样东西。他们嘴上说着王家奶奶,心里想着王家奶奶,并用这种方式打发着内心的寂寥。
燕燕坐在玉兰身边,默不作声地听着。她一会儿掏指甲缝隙里的脏东西,一会儿抚弄脸上的痘痘,一会儿拨弄头发,用一系列看似自然而然的小动作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悲伤。
秀荣坐在沙发旁边的角落里,右手在脖颈处不断地搓捻着,不管有没有搓出垢痂,她都习惯性地瞄一眼,然后把手放在裤腿上抹擦一下,之后又放在脖颈里搓捻起来。
存生吃罢饭就给他冲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煎茶,不吸溜着喝茶的时候,他就低着头把两只眼睛轮换着靠近杯口蒸熏。只要一吹风,他的眼睛就会变得瘙痒难耐,下眼睑里面像是有很多小虫子在爬动,不管是昂起头朝天唾唾沫,还是让秀荣拿针尾刮擦内眼皮,效果都没有用煎茶的热气熏蒸显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