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整整下了几天,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绵愁不绝的风雨中,瑟瑟终日。
午后睡起,林樱落朦胧倚在软榻上,一时胸口窒闷,掩口连连咳嗽。忽觉一只温暖大手搁在她后背,轻轻拍抚,冰凉的身子顿时有了暖意。
“好点儿了吗?”
她抬头看他,笑了笑,“墨表哥。”
他看她,微微蹙眉,语声却温存,“北地天凉不比南方,你要好好注意保养身子。”
林樱落点点头,“知道。”
安司墨又说道:“听说你受了风寒,早就打算过来看望,又怕扰你劳了神。”
林樱落笑道:“表哥客气了。”
安司墨说:“我得了一件进贡来的氅衣……”他微微侧身,水月捧着一件乌云豹的氅衣到近前,林樱落看时,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她连说:“太贵重了。”
安司墨只道:“一件避雪之衣而已,你留着穿罢。”又命水月好好收起来。
林樱落只得含笑道谢。
丫头烹了茶来,林樱落微笑道:“前儿我打发了丫头送了两瓶狮峰龙井过去,表哥尝了可还好不好?”
安司墨:“汤色碧绿明亮,香馥如兰,滋味甘醇鲜爽,比我每日吃的都好。真不愧是——天下名茶数龙井,龙井上品在狮峰。”
他看了林樱落一眼,平静如水的眼底泛起悸动波澜,“难为你还记着我喜欢这茶。”
林樱落一笑,不语。
安司墨唇畔隐有一丝飘忽的笑,他端了茶盏,手指轻叩青瓷茶托,无言端坐。
天际浓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风卷起满庭木叶,青瓦木檐被豆大雨点抽打得噼啪作响。林樱落望着满天风云变色,一阵莫名心悸,却说不出这惊悸从何而来,只默然望向遥远的天际。
安司墨亦侧目望去,静默片刻,淡淡开口,“天要下雨,总是不由人的。”
林樱落略微侧首,见他一脸倦容,眼里隐有红丝,她心下雪亮,自然明白安司墨为何忧烦。
朝廷对叛军用兵,首战不利,安傅桓请缨,秘密到达前线,一切准备就绪率兵出发,连打数个胜仗,取得初步胜利。却不料,围攻老宫屯,我军因水土不服,气候不适,大批染病,安傅桓也因病不能再指挥作战。消息传回京城,令人焦虑。
玄武皇帝登上御座,众臣叩见,罗列两旁。玄武皇帝看着文武百官,十分烦恼的说:“叛军之乱,令朕寝食不安。众卿有何良策?”
众臣面面相觑,接着就纷纷低下头去,沉默不语。就在此时,忽然有个人排众而出,朗声说道:“臣请旨,前往前线平叛!”
大家惊愕的看过去,竟是安司烈。
玄武皇帝一怔,说:“你?”
“臣蒙皇上恩宠,一路加官封爵,却在京城坐食俸禄,令臣非常惶恐不安。此时,正是臣为朝廷效力,忠君报国的时候。请皇上降旨,让臣带兵前往,臣定当誓死平定叛乱!”
玄武皇帝还来不及回答,文武百官中,有人说:“皇上容禀,四驸马血气方刚,自告奋勇,固然是勇气可嘉。但是率军打仗,非同小可,责任重大,他从未带兵,毫无实际作战的经验,如何能担此重任?”
安司烈听到这样说,连忙对玄武皇帝躬身行礼,接口说:“臣虽然不曾打过仗,并不表示臣不会打仗。臣自幼习武,饱读兵书,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奔驰沙场,奋勇杀敌!臣不在乎挂不挂帅,也不在乎功名利禄,只想出去打仗,做一些有志气有意义,男子汉大丈夫应该做的事情!请皇上恩准!”
玄武皇帝看着安司烈,真是欣慰极了,一拍御座的扶手,称赞着说:“好极了!朕就命你赶赴前线军中任平叛将领。你就去好好的给朕出一口气!”
“是!”安司烈立刻大声说:“臣谨遵圣谕!”
林樱落心绪沉重,想到了安氏家族赫赫扬扬已将百载,想到了鲜花着锦不过瞬息繁华。她又看一眼窗外,雨水从房檐如注流下,雨幕如织。
“不知道姨父病情如何,路上是否顺利!”
安司墨说:“不必挂怀。”轻淡的语气几乎让林樱落错觉,安氏家族要面临的不过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亲族存亡的大事。只是他那又似疲倦的一丝叹息,让她明白,一个人外表有多坚强,他的内心就有多脆弱。
林樱落沉吟片刻,缓缓道:“孙子兵法里说,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矣。……今日由这话也可推知叛军之乱并不足为患!且姨父身经百战,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定能平安归来!……”
安司墨动容,脸上微露笑意,欣慰感慨她的善解人意,颔首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林樱落又说,“只是如今战事僵持,虽然国库充盈,尚无粮饷之虞,但能未雨绸缪,尽量节减开支用度,那是再好不过的。”
安司墨深深的看她一眼,满目嘉许,“难得你会想到这些。”
林樱落叹气,“我听说每每用兵朝中多畏战者,况京中亲贵一向奢靡惯了,若强行裁减用度,难免会有人埋怨。”
屋外仍是风雨声急,风雨声里凉意逼人。
黄昏时分,风雨停歇,天色仍沉沉黯黑。
燕儇往秦佳女处来,正值秦佳女与徐嬷嬷在一处拆安傅恒来的书信看,又有遣回的侍从入见细说一路平安信息。
“有太医照料,老爷一切都好。老爷打发小的回来报个平安,还瞧瞧家里好,叫把防寒衣服带几件去。”说毕,连忙退去。
燕儇向秦佳女说道:“有宫中最好的三位太医照顾舅舅,舅妈放心吧。”
秦佳女道:“只怕老爷不能宽心养病。”说着,蹙眉长叹。在权势的旋涡中,稍有行差踏错便是粉身碎骨。皇上的恩宠愈重,背后的指指点点、明嘲暗讽,愈是来得无情。如今安傅桓的出师未捷,满足了多少人落井下石的快慰。
“舅妈,我不去庄上了。在家与你作伴,可好?”燕儇依偎到秦佳女身边,看她脸色。
秦佳女唇角牵起一抹温柔笑容,拉着燕儇的手,说:“我原想着和你们同去庄园里看一看。今年又有几处庄田荒芜,有的庄头不惯生理稼穑,只一味的在庄里横行,我恐怕激出民怨,坏了咱们家的声名!”她又无奈叹了一声,“到底京中等事我不大放心,又没工夫,不能去了。好孩子,你是个妥当人,你替我辛苦,巡看巡看。那些人不好,你和然儿只管惩治。”
燕儇听说,只得点头答应了。
秦佳女连夜打点衣物,和燕儇亲自检点包裹,再细细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复令安傅恒的侍从进来,秦佳女又细细吩咐,“在外好生小心伏侍”等语。
天明鸡唱,又是新的一天。
燕儇辞别秦佳女,随着安司然前往庄园。
途中,他们一行停在一座小山顶上的草亭里歇息。这是个小秃山,除了野草矮灌木,一棵像样的大树也没有。
天色明净疏朗,爽风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燕儇就站在草亭里四望远眺,田野上斑斑驳驳,一些庄子像一簇一簇砖堆木块,点缀在平川上,只有村落上方升起的袅袅炊烟,显示出活泼的生气。平川的边缘是青蓝色的山,重重叠叠绵延不断,直到天边。
辽阔山川在明亮的阳光照射下历历在目,燕儇大口大口呼吸着清香流溢的空气。
“儇儿。”
燕儇转脸,安司然指着北方,说:“你看,前面那个桥东村也是咱们忠勇公府的庄园。”
燕儇举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处美丽的庄园遥遥在望,隐隐沉浮在光晕中。
燕儇道:“听闻桥东村的梨子又大又甜。”
安司然笑道:“等会儿带你去尝尝。”
太阳升高了,燕儇弃车换马,跃上小白龙,安司然骑马,挨着她。一路上,他不住的向燕儇说起田庄:哪里种谷、哪里种麦、何处开鱼塘、何处设牧场。
燕儇很有兴味的听着、看着。
安司然指着眼前一片土地,说:“此处原有十个庄子,每个庄子有地一百三十垧,壮丁十人,牛八头,拨给房屋、田种、口粮、器皿,每年粮庄收粮、豆庄收豆、菜园取菜、果园缴果……要说原也尽善尽美,只是庄头委派哪能尽合人意?庄头贤愚不等,结果便大相径庭。庄头不善驭下,便常有虐待奴辈的事情,打、骂甚至私刑都难免。有法虽严,也止不住庄子里壮丁逃走。一个庄子十名中只要逃走三四名,此庄一年便所得无几,扣除田种口粮,几乎没有剩余,还能有什么收益?凡弄到这个地步的庄子,人跑了,地也种薄了,后续的人好几年都缓不过来。……后来父亲听了一位贤达之士的劝告,把那一百三十垧地,分租给十户人家,年下收成,各取一半。当年秋下结算了一番,同是一百三十垧地,租出地收回的麦谷,比庄子缴来的多五成都不止。”
燕儇问:“农户们的日子变好了吗?”
安司然道:“丰衣足食,无债无忧的,有。负债过重,卖儿卖女的,也有。”
燕儇沉吟不语,良久,问:“三哥还要多久能到桥东村?”
安司然指指前方:“翻上那个小山坡就能看见了。”
眼看离小山不远,燕儇对安司然笑道:“三哥,我们赛马,看谁先到山顶!”说着,燕儇举鞭朝马臀一抽,大喝:“驾!”她胯下的小白龙,昂首嘶叫着箭一般飞蹿出去。燕儇第一个冲上山顶,袅袅炊烟飘落着渐渐消失,山下那个几十来户人家的小村便尽收眼底了。
但是此时的桥东村口,气氛紧张已极。
高高的土台上,摆了一张桌子,正中坐着一位面孔严厉的中年男子,乃是本地庄头——贺善。土台下跪着三个村民,一个个遍体鞭痕,像被捕获的猎物一般紧紧捆作一团。
村民们围成一堆,沉默着。
贺善喊叫着:“谁想赖帐、想逃走,这三个小子就是样儿!太平世界,哪里容得任意逃亡!……”便喝着手下人再打,将三个村民打了个咯血满地、沾衣尽赤。这当口,村子里哭哭啼啼、又喊又叫的冲出一群老弱妇孺,尖声叫着:“要死死在一起!……”那一群母亲妻子和儿女都像是疯了,直扑过来,要和亲人同死同生。
贺善那里又是挥手一喝:“都给我打!”
手持棍棒的家丁立刻冲上去,村民却挤挤挨挨,故意绊手绊脚,不让他们靠近妇孺。贺善看得冒火,叫道:“要造反哪!你们这些穷鬼!忘了以前吃过的苦头啦?不顺从,就让你们再尝尝!”人群登时大乱,哭喊惨叫,沸天震地!
“嗖”的一声箭啸,贺善惊起寻望间,“扑通”一声,一只带箭的麻雀摔落在他面前的桌上,麻雀晃动着羽毛挣扎片刻,不动了。
远处大路上一队人马裹着黄尘正向村口飞奔而来。家丁和村民刹那间静下来,一起扭头注视。
黄尘散开,十来骑骏马在村口停下。众人把目光集注在面前,顿时噤住:十几名剽悍的侍卫骑兵簇拥之中,一袭天青纹锦袍,外罩雀翎深绒大氅的安司然端坐在马上。他身旁是一位风华无双的女子,她披着靛青云锦大氅,腰佩嵌珠玉的箭袋,一手握着弓,一手勒着缰绳,昂然坐在一匹如雪似玉的骏马背上,正是燕儇。
侍卫大喊,“贺善,你还不快来拜见三爷!”
贺善大惊失色,跌跌撞撞的跑下台阶,匍伏跪倒在安司然马前,头都不敢抬。
安司然却不瞅睬他,当下命人把受伤村民抬走,召大夫救治敷药。遣侍卫去问清情由,得知这个贺善在这里暴虐村民惯了,如今又强迫人家变价买田,无钱买田之家意欲逃荒他乡,竟被他带人拿了回来打了个稀烂。
安司然坐在土台的正位上,看到桌上的死麻雀,不由得微微一笑,看了站在台下的燕儇一眼。一转眸,目光冷冷的盯着贺善,说:“我父亲忠勇公一向宽厚仁德,爱民如子。而你身为忠勇公府的庄头,竟敢借机勒索、生事害民,有辱忠勇公的声名,其罪难容!来人!当众仗责四十大板。”
贺善脸色惨白,一道道汗水流下来,但心里不服,叩头道:“三爷开恩容禀!奴才所为,皆是夫人……”
“嗯?”安司然盯他一眼,目光亮得怕人,周围的人都被慑住,安司然沉声道:“你倚势仗贵霸道之事夫人是知道的,只是你祖上与夫人母家略有些瓜葛,夫人心慈面软不好办理你。此次出门之前夫人吩咐我在庄上若能遇到利害事与有体面的人开例作法子,便镇压了与众人作榜样!你还有何话说?”
贺善听了这话,不敢再出声,低头随护卫下去。
安司然又差人将十五两银子送到三户村民家中,好言安抚。他神情威严的向村民宣布:“易价银两,未征者一概免征;已征者,准许抵两年正赋!……待我禀明父亲,再撤换贺善,挑选出德才兼备之人来此主事!”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不知是真还是梦。良久,一村民突然喊道:“三爷英明——!”四处欢声跟着一起爆发,村民们高叫着“三爷英明!”全都跪在尘埃中不住的叩头谢恩。人群中年岁最大的耄老,拄着拐杖,“哆里哆嗦”的说:“咱们小百姓可有活路啦!……”说着,他又费力的埋下那白发苍苍的脑袋,不住叩头。
安司然面向村民,霁颜道:“是忠勇公大人仁德慈善,尽日不忘你们大家的辛勤劳苦!”
兴奋的村民们跟着嚷成一片:
“对呀,忠勇公大人仁德慈善!”
“我要为忠勇公大人烧香添寿!”
“烧香添福添寿哇!”
一个村民直起腰,拱着手朗声说:“小民等感激不尽,要为忠勇公大人立长生牌位,求三爷恩准!”
安司然说道:“心意可佳,只管去吧。”
村民们喜盈盈的你喊我叫、扶老携幼,很快就各自散开。片刻间,便听得村子里鞭炮“噼啪”作响,唢呐、锣鼓随着阵阵笑声飞向四方,家家户户大开门窗,一缕缕香烟飘散而出,在小巷里、在村头汇合,在空气中萦绕,不多时,香雾便笼罩了整个村子,似乎给这小小村落平添了几份仙气。
安司然处事,赏罚分明,干脆利落,燕儇心中对他不禁又多出几分敬佩。她看着安司然,他目中清辉闪动,阳光照耀,飞鸟惊起,三两片树叶旋落,掠过他玉质清坚的笑颜。他信步走下土台,走向燕儇,她望着他“嗤”一声笑出来。这一笑,靥笑春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