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勇公府的行馆幽雅如阆苑仙境一般。
安司然带燕儇到正厅,侍女送上精致的奶酥点心和奶茶等饮料。
安司然见燕儇专心在吃食上,他起身到廊下,把别馆管事叫来,严厉下令:“将别馆护卫派作两拨,一拨在周遭巡逻,一拨在馆中各处设哨位,一切闲杂人等全都回避,必得安静、安全,出了纰漏,提首级来见!”别馆管事唯唯喏喏领命而去。
安司然再回正厅,雪莺和紫雁正领燕儇赏,小口小口的喝着奶茶,并十分轻松的悄悄吁气,看样子,她们真是又累又渴了。燕儇已经喝了两碗奶茶,安闲的站在正厅北窗边,正在往湖石小桥的园子里张望。一片落叶随着轻风旋着扑入窗内,还带进隐隐约约的溪水流淌的好听声音。
“三哥带我看看这园子呗。”
“鞍马劳顿的,你歇一歇再去,好吗?”安司然用既是体贴,又是尊重的双重口气,恰到好处的征求燕儇的意见。
“看完了再歇。”燕儇拉着安司然的手就往门外走。
这个庄园,占地很宽阔。一路行去,果然处处佳景,尽显绝妙匠心,叫人赞叹不已。最后,他们在“流云轩”停下来。轩里落叶洒金,燕儇笑道:“这个园子真好!好就好在不见雕琢,处处自然。”她又对周围一指,说:“这里最好!远山宁静,碧水淡荡,轩边松竹交荫,室内尘氛不到……这清池中,想必有鱼?”
“是。特意养育鲫鱼千许尾,供垂钓,也供凭栏观赏。”
“真的?”燕儇高兴的一跳,“我下网捕鱼,咱们晚膳吃鲜鱼!”
安司然笑道:“你想下网想垂钓都成。要吃鲜鱼,园子里养有南方送来的鳜鱼,一会儿让厨房去做。鲫鱼刺多,只可做羹汤……”说罢,他就吩咐人去取钓竿、把下网的船划到“流云轩”来。然后陪同燕儇进轩等候。
燕儇坐上舒适非常的长榻,不知不觉倦意向她袭来。起初还强打精神,竭力睁着眼,但瞌睡来得非常快,几乎没有什么过程,她嘟囔着又问了一句:“钓竿和船,还没……来?”不等安司然回答,身体一歪,倚着安司然睡着了。
安司然看着她,眉青发黑,衬映着白净到几乎透明的肤色,漆黑的头发绾了个家常髻,髻上簪着的绿雪含芳簪因她斜倚的姿势在慢慢向下坠溜,他伸手在簪子落地前的一刹那接住了它,他将簪子小心的又簪回到燕儇的发间。
这日,林樱落到白云观上香。
回忠勇公府的路上,她的翠盖珠缨八宝车和一辆三马高车相撞后一起陷入泥潭。这一撞很凶猛,不但双双不能动弹,连车身都撞得变了形,车门车窗打不开,车中人便困在车里成了“笼中囚徒”。
“水月……”翠盖珠缨八宝车中传出林樱落的声音,“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仔细说给我听。”
水月尖削脸庞略见苍白,神色却还镇定,“是。”
另一辆三马高车内是一阵阵骄横的脆生生的斥骂:“该死的狗奴才!你们倒是给我使劲儿呀!……车再推不出来,拿你们一个个都杖死!……该死的奴才!贱婢!……贱婢!”
管事模样的汉子头上直冒汗,一边使衣袖抹汗,一边声嘶力竭的吼叫着十来名的侍从跟班:“推啊,再推!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快啊,都上手推!……一,二,推!……一,二,推!……”
十几个人呼喝着号子,鞭梢甩得“噼啪”响,马蹄一气乱蹬,那两车就是不动。管事汉子急得跳脚乱骂,众人累得往外吐气,却也奈何不得。这条南来北往的通衢大路上前前后后被阻的车马都在叫骂催促,车马长龙之中有一乘四人轿稳稳的停在地上,轿中人沉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下人打听回来,隔着轿帘,恭敬的说:“回王爷的话,是两辆马车相撞,别在一处,挡住了路。”
“哦?……”沉默片刻,轿中人说:“掀起轿帘。”
下人忙撩开轿帘,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丰神俊逸的永禹迈步走出来,他举目朝横在路中的两辆高车望去。
四个粗壮大汉将手中的八根胳膊粗细,有一人高的长棍深深插进车底两后轮间车轴下的泥水中,只等令下。车夫也拉紧缰绳,举鞭静候。
当听到翠盖珠缨八宝车里林樱落清亮的一声“赶马!”
车夫的呵叱与鞭声齐响,所有套绳尽都拉得又直又紧,马匹扬鬃刨蹄,打着响鼻喘着粗气,奋力向前挣。四个大汉肩膀扛着长棍撬那深陷泥中的后轮,齐喝:“起!”猛的挺身,八根长棍“喀吧”一声齐齐折断,同一瞬间,两辆马车的后部一下子从泥里掀出来,“轰隆隆”一片巨响,马匹向前冲去,箭一般飞出十余丈,泥水四溅纷飞。
旁观的人们哄然喝彩!
永禹面上泛上薄薄笑意,“那马车中人想来是个极聪明,极冷静的人,处乱不惊,有大将之风……”
看着缓缓流动起来的长队车马,下人撩起轿帘,说:“王爷,请上轿吧。”永禹点点头,返身上轿。
三马高车的门“哗啦”打开。
华贵耀眼的任萤跳下车,咬牙恨命的冲到翠盖珠缨八宝车跟前,不由分说就朝马夫身上抽了两鞭,又揪过水月,“啪啪”扇了两个耳光,嘴里怒骂道:“贱婢!……该死的贱奴才!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撞我的车!”
水月脸颊火辣辣的,不服的扬起头,“我们车走得好好的,是你们的车从后面赶上来硬要超过,直把我们撞进泥坑的……”
任萤双眉高高一挑:“呵!大胆!贱婢竟敢回嘴!”扬起手就要打下来,突然被人捏住了手腕,任萤蓦地回头张口正要斥喝,“大胆……”抬头看向捏住她手腕的人,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浓眉飞扬,深目薄唇,是安司墨。
安司墨面色如罩寒霜,语气冰冷,“表妹尊贵体面,大庭广众与奴才计较,岂不有失身份。”
任萤脸颊随即染上一层蔷薇色,她抽回手,倨傲的仰起脸,愤愤的睨水月一眼,扭头上车。
水月脸色苍白,眼睛直望着安司墨,嘴唇不住的发抖,“大爷……我们家小姐还困在车里呢……”
安司墨窒住,猛然抽了口气,飞奔到翠盖珠缨八宝车前,扑到门上,从雕花空隙间望去。他紧蹙眉头,急切的问:“樱落……你有没有受伤?”
听到林樱落说:“我没有什么大事……只是脚夹在木板间动弹不得了……”安司墨目光一凛,拔出佩剑,疯狂的往车门砍去。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车门在这削铁如泥的剑下,虽碎屑四溅,刀痕纵横,仍无法被轻易毁坏。众人被他的举动惊吓住了,一个个呆若木鸡的看着。
一番急砍之后,他已力气颓弱,听到林樱落说:“我真的……还好……你别急……慢慢来……”她语声极轻,袅如天外游丝。
安司墨额头的汗不断冒出,他双目赤红,运足全力,蓦然抬脚踹开扭曲的车门。看到林樱落小脸煞白,汗珠涔涔,一只脚夹在木板间,云青丝帛长裙上有点点的血渍,她嘴唇还在哆嗦却对他勾出了一个极美的微笑,这画面刺得安司墨眼眶生疼,丝丝缕缕洇散,郁钝却蚀骨。
夜里。
耳边听得更漏一声响过一声,林樱落霍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躺在绣帷锦被中,烛影摇曳,已到中宵。“水月……”她勉力起身,拂开帷幔,竟然不见一人。她挣扎下地,脚一沾地,顿觉绵软无力,身子不稳,跌进一双坚实有力的臂弯里。腰间一紧,身子蓦然腾空,被人拦腰横抱起来放在榻上。林樱落合上眼,复又睁开,终于真真切切的看见他的面容——安司墨!
林樱落直直的望着他,目光恍惚,根本不敢相信,“墨表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
他的手指抚过她嘴唇,语声低沉,“先别问这些……告诉我,除了脚,还伤到哪儿了?”
“没有了……”
“真的?”他半信半疑。
她说:“真的……大夫说了,脚伤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正说着,她倒吸口凉气,他缠裹着药布的右手被她蓦地捉过去。
安司墨嘴角浅浅勾起,“只是擦破了皮,不要紧的……”
林樱落眉头紧锁,脸色都变了,“你是铜皮铁骨吗?真傻!”她咬了咬唇,抬眸凝视他,酸甜滋味皆堵在胸口。
想到他不顾仪态,疯了一样赤手空拳砸碎车板……想到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抱到马上,一路飞驰回忠勇公府……她心中便涌起深深的感动。
父亲过世后,那些各怀鬼胎的人如狼似虎的紧盯着她,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小女子,仅凭一己之力防明枪,躲暗算。她虽不想攀权附势,不向往荣华富贵,但也绝不想要卑贱飘零,任人宰割。可是数番风雨,人生多艰,步步荆棘,有时候她也会想,能有一方晴空遮挡风雨,面对前路险恶,有个人能让她依靠。
她看向安司墨,浓浓酸楚袭上鼻端,眼中有泪光莹然,她终是倔强的昂起了头,硬是把涌上的悲戚强压到心底,说:“墨表哥,谢谢你。”
安司墨伸手去轻触她的眉眼,手指沿着她的面颊,滑落到她的唇边,他语声温柔,“樱落,我希望在我面前你不必那么坚强。”她静静的仰头看他,他的目光温柔缠绵,如镌如刻,有许多爱怜深深藏在其中。
林樱落清晰的感觉到胸膛中怦怦的心跳,她嗫嚅着,脸红得好似要滴下血来,羞涩、腼腆,却柔情如水。良久,她说:“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