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安司然和燕儇已经从行馆回到京城。
这一天,燕儇一觉睡得恬然无梦,酣沉无比,一直睡到中午过后才醒转过来。盥洗完毕,她走至镜台前,注意到一个象牙镂雕人物首饰盒下压的一张笺子,上面写着——画眉深浅入时无。
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
她细看,首饰盒中胭脂、香粉、香水、螺子黛……一应俱全,皆是上好的。紫雁对她说道:“这是三爷命人送过来的。”燕儇听了不觉笑了一下。
一番妆饰,果见轻白红香,鲜艳异常,且又甜香满颊。
雪莺半跪着为她着鞋,隐约有幽幽香气萦回在四周,燕儇问道:“这是什么香?”
雪莺道:“郡主且看脚上的尘香履……”上面绣有莲花,镶有珍珠,似有花粉从鞋面的花瓣镂空中细细透出。
燕儇一笑,“好巧的心思!”
雪莺道:“这是三爷给郡主定制的。”
妆成,雪莺为燕儇把最后一支绿雪含芳簪斜斜插上发间,她退至一侧,好让燕儇回身看向立地鸾镜。
燕儇望着镜中自己,姣若春花,媚如秋月,冰清玉润,紫府无双。她笑了笑,镜中的自己亦笑了。
紫雁看着她跟着笑道:“郡主今日心情很好。”
燕儇笑而不语,徐步踱至窗前,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突然,院门口传来吵闹声。不知为了什么事,安司然惹得任萤一直追他到了“枕翠苑”,两人在院门前吵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任萤更是口内无般不说。燕儇出来了,只见安司然脸都气黄了,眼眉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样,燕儇过去拉住他的衣袖,温言说道:“不过是拌几句嘴,三哥不犯着气成这样!”
任萤却狠狠瞪了燕儇一眼,恨恨咬牙,重重一口唾沫唾在她跟前,“狐狸精!”燕儇微微一怔,安司然已猛然挣脱她,大步上前反手一掌掴在任萤脸上。一声脆响,左右侍婢一片骇然惊叫。
任萤跌倒在地上,怔了,僵了,目光发直,仿佛不会动弹。侍婢伸手去扶她,被她挡开。任萤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安司然,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爱恨,徒留灰烬。
每每想到任萤离去时愤恨欲狂的眼神,燕儇心底还是会渗出丝寒意。她不懂,一个样貌如花蕾一般的女子为何会用最疯狂的恨来表达她最强烈的爱?
这日,大雨,屋内阴的沉黑,窗外雨声不绝于耳。
燕儇略略梳洗,绾起长发,歪在榻上看书。
听到丫头在外面报说:“三爷来了。”
一语未完,燕儇见安司然大步进来,他只穿着半新秋香色撒花长衫,膝下露出雪缎裤子,底下是掐金满绣的绵纱袜子,靸着雪缎面圆口鞋。燕儇问道:“三哥就这样过来的?”
安司然笑道:“蓑衣、斗笠、棠木屐都脱在廊檐上了。”
燕儇笑道:“难为你冒雨来看我。”
“这有什么的!下刀子我也要来!”
秋雨毫无消停之势,天色仍是阴沉一片,风雨声里幽冷沁人。雨势渐大,雨水顺着瓦当落下来,仿佛给屋檐挂上了一道水帘。燕儇说道:“要说写下雨,苏东坡那首《定风波》绝对天下无双。”燕儇指着雨景,兴致盎然的吟诵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安司然笑着揭短,“那写的是小雨。”
燕儇笑道:“管他大雨小雨的,反正就是下雨嘛。”
“毕竟是不同的。下大雨就不会那么悠闲了。”
“也对。”燕儇笑了,“真要是下大雨,苏老先生肯定不会‘徐行’,而是撒丫子跑了。”
安司然不禁笑起来,燕儇看他,“那你也说一首出来。”
安司然听雨声潺潺,说:“我挺喜欢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两个人对吟相和的声音一来一往,仿佛融入这纯净的雨中,成了其中的一部分。
燕儇笑道:“我也喜欢这首诗。语言朴实,与李商隐的大部分诗词表现出来的辞藻华美,用典精巧,长于象征、暗示的风格不同,这首诗很质朴、自然。只是这首诗到底是写给妻子的?还是给友人的呢?我一直弄不明白。”
安司然说道:“在南宋洪迈编的《万首唐人绝句》里,这首诗的题目为《夜雨寄内》。现传唐诗各本却作《夜雨寄北》,‘北’就是北方的人,可以说是妻子,也可以说是友人。但我觉得,就这首诗的内容看,若是写给妻子的,便情思委曲,悱恻缠绵;若是写给友人,则嫌细腻恬淡,未免纤弱了些。”
雨下的更大了,燕儇往远处看去,房顶上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宛如缥缈的白纱。一阵风吹过,那白纱袅袅的飘去。
雪莺进来说:“郡主,请用饭吧。”
燕儇看向安司然,“一起?”
安司然一笑,“好。”
他和燕儇移身来到小楠木桌子前,早点已经摆好。有麻豆腐,银丝卷,糖蒸酥酪,蟹黄小汤包,八宝甜饭,卤香菇,油焖鲜笋。
燕儇胃口好像比往日还要好一些,把每品食物都尝了。
寂然饭毕,雪莺用小茶盘奉来茶和漱盂,燕儇漱了口。
紫雁捧上杏仁茶,说道:“这几天天气不好,郡主恹恹缩缩,不思茶饭,可吓坏了奴婢。如今,看郡主又爱吃东西了,奴婢这心里才亮敞了。”
燕儇端了水晶玻璃碗,拿把银匙在杏仁茶里缓缓一搅,只低头喝茶,也不开口。紫雁又笑笑,说:“郡主,奴婢去把那盒上品菌菇找出来,中午让小厨房做‘菌菇鲜’,三爷留下来吃饭吧。”
雪莺在一旁淡淡说道:“紫雁姐姐,你这是把郡主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啊。”
紫雁脸一红,尴尬的笑道:“咱们做奴婢的就是要服侍好主子,应该的。”
雪莺抬眼看她,不急不缓的说:“自古以来,就是姐姐一个人会伏侍?尽心尽力?”
紫雁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羞,一张脸都紫胀起来,待要说几句话,见安司然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漂浮的茶叶,不发一言。紫雁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说道:“雪莺妹妹这是和我拌嘴呢?妹妹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犯不着当着主子的面。”说着她又伤起心来,含泪说道:“妹妹要寻我的晦气,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她不觉滴下泪来。
雪莺方欲说话,燕儇搁了水晶玻璃碗,说道:“两位还要再吵一会儿么?”
“郡主您来评评理儿……”触及安司然冷冷淡淡的目光,紫雁身子一缩,忙拭了泪,不再说话。
燕儇道:“这般伶俐口齿,伏侍我的确是委屈了……改日我去回舅妈,应该抬举两位才是!……”
紫雁顿时慌了,忙跪下,“奴婢该死!在主子面前浮躁了。”
雪莺也跟着低头伏跪在地,“雪莺知错!”
燕儇说道:“想你们平时少言寡语,如今嘴里如此利害,是明仗着我素习好性儿,不能辖治奴才?还是什么人主使了你们逞强闹起来,要把我制伏,日后任你们欺枉?”
雪莺垂头不语,紫雁见她沉默,忙说道:“郡主怎么说这话出来?奴婢们如何当得起!”
安司然略抬了眼角,放下茶盏,沉声说道:“郡主说一句,你便有一句等着,旁人若不知道的岂不是要笑话忠勇公府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纵得奴才不凡了,连个上下高低都没了。”
紫雁瞬时满面通红,将头深深垂下。
安司然说道:“都去教引嬷嬷那里领责罚吧。”
紫雁一震,骇然抬头望向安司然,“三爷……”安司然看都不看她一眼。
“是。”雪莺在旁已叩下头去,默默起身出去。紫雁见状,一声不敢言语,只得含羞忍辱的退下去。一干仆从侍女听到声音,都噤若寒蝉、鸦雀无声的在外头听消息,瑟瑟不敢近前。
安司然拉过燕儇的手,对她说:“她们以为自己曾是母亲身边的人,如今拨给你做婢女使唤,你就是生气也会顾忌母亲的颜面,至多耍耍口上的威风,不会当真不藏着留脸面,你越忍让,她们只会越将你不放在眼里。儇儿,你要记住,生活不是用来妥协的,你退缩得越多,能喘息的空间就越有限。对有些人,不能一而再的容忍,否则他们会肆意践踏你的底线。”
燕儇望着他,笑了笑,说:“我知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