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黎刚吃完属于她三十岁的那顿生日宴，便急匆匆地离开餐桌开车回公司，复核同事们刚交上来的新季度采购计划。
对她来说，今天和她过去度过的三十年中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更忙了。
晚上八点半，公司所在的那栋大楼灯火通明，公司那层楼更是亮如白昼。
除了采购部的同事外，还有之前她所属的财务部门也依然在，同事们正在忙着新季度财务预算。如果她所料没错的话，销售部门那帮人此时也正一个个地在饭桌上觥筹交错，想为下个季度拿到更多的订单。
每一张订单、每一份财务报表、每一个采购计划对他们来说比自己的孩子还重要，她上次陪儿子玩是什么时候来着。
她打开电脑，找到了一个包含十几个Excel的压缩文件，这些表格相互之间的链接错综复杂，每个Excel又包含若干个tab，好在她在财务部战斗的时候已经习惯于这种数据之间的前后钩稽，在不同表格不同数据之间游刃有余。
这时她手机闪了一下，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是闺蜜周亦然发来的微信：
亲爱的，生日快乐！
张黎笑了笑，继续低头忙起手头的工作，等她再一次抬头的时候，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半。
财务部那个区域的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了，而采购部依然在忙碌着，自己办公室还亮着，这帮家伙肯定不敢走。
张黎看着手头剩下的资料，关上了笔记本电脑，塞进了大号铂金包，关灯离开了办公室。临走前还不忘跟她手下的那帮人打了招呼。
当她开着车驶离写字楼时，她朝着后视镜看了一眼，那个熟悉的28楼，不出所料已经透不出一丝光亮。
她住的地方离公司很近，在她把三岁的儿子送进了幼儿园之后，她就搬到了这个地方，儿子也全权交给了父母。父母年纪都还不大，尚有余力照顾外孙，况且隔辈亲，退休后又容易寂寞，所以两位老人也是极愿意家里多这么个活泼好动的小娃儿的，这让张黎更是一心扑在了工作上。
十分钟后，张黎打开了客厅的灯，家里的陈设都是冷色调的现代风格，连同样是工作狂的周亦然都觉得她这里没有烟火气，一点都不温馨。可她却十分喜欢，因为在这样的环境里她能更加专注地处理工作。
在她准备再次投入工作的时候，周亦然又发来了一条微信：好好注意身体，不要那么拼工作，早点休息！
看着这条短信，张黎笑了：你这个超级工作狂居然让我不要拼工作，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的风格！
张黎等了好几分钟，对方却没有回复。她又放下了手机，转身拿起电脑，当她打开表格的时候，周亦然的微信又来了。张黎的目光从电脑转向手机，然后她的视线凝固了。
哪怕是一个晚上没睡觉，张黎第二天依然能神采奕奕地投入到工作中，但今天的她内心却不如往常那般平静。
张黎把车停在了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停车场，行色匆匆地奔向住院部，在询问到周亦然的病房号后，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周亦然，这个与她相爱相杀的知己，这个睥睨世界的骄傲女人，这个在酒桌上灌醉一帮男人依然面不改色、做起事来雷厉风行的女boss，如今却躺在这个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
她能想象这个女人在病床上噼里啪啦敲击键盘或疯狂打电话谈生意和骂人的样子，但她却无论如何想不到，此时的周亦然，正安静平和地就着窗外洒进来的阳光，捧着一本新书仔细读着。见到张黎进来后，她微笑着看着她，从容又淡然。
仿佛是被周亦然的笑容所感染，张黎那一颗忐忑的心顿时平静了下来。
“你瘦了！”张黎笑着说道。
“你丑了！”周亦然撇撇嘴道。
张黎看了看自己，确实，早上胡乱穿了一件衣服就跑来了，连妆都没怎么化，这和自己平时精致的OL范差得有点大。
“好不容易有这种机会能把我比下去，你居然不珍惜，啧啧啧！”
“什么叫好不容易！以前我比你差了吗？”
“难道没有吗？”周亦然一脸困惑。
看着这个女人装模作样的神情，张黎恨不得一巴掌拍过去。
“哼！以后等你好了，看我怎么辗压你！”
周亦然笑了。
“没有以后了……”
张黎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此刻却觉得有点陌生。
以后，是她们在一起说的最多的词。从大学里一次财务分析挑战赛中相遇后，这两个并列第一的女孩相互之间就变得特别不对付。你得第一我就不会拿第二，你找帅哥男友我就要找个校草，你瘦到九十斤我就不会超过九十一！
每一次暗暗较劲的结果都不能让彼此满意，最后，她们只能说，以后我要怎么怎么样…
以后，我要进世界五百强；以后，我要年薪百万；以后，我要成为公司最年轻的经理；以后，我要坐头等舱周游世界……
当所有的梦想正在被一一实现时，时间却突然被按下了停止键。
谁曾想过自己没有以后，周亦然却说，没有以后了！
在张黎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先宣告了内心的悲伤。“怎么可能？”
看着周亦然笑的那么平静，她内心翻江倒海。
“已经确定了吗？”张黎的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如果不是看到周亦然笑着点头，她都怀疑自己有没有说出这句话。
“我们去别的医院吧，也许……也许……”
“已经找了美国最权威的医生看过片子了。”周亦然像是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可是……”
“可是我现在就挺好的！有时间看看书、晒晒太阳，这样的事对以前的我来说是多么奢侈啊。”周亦然抢住了话头，像是说给张黎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如果没有生病，我可能永远活在以后吧，总有很多梦想要去实现，总觉得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需要自己去完成，自己像是肩负着某种使命一样，榨干身上的每一点精力，努力挤出更多的时间去完成那些自己以为很了不起的工作。现在想来，就算真的把所有工作都做完了又怎样，除了账户上多的那点存款，其他没有任何不同，只要离开了工作岗位，我便不再是周总，我只是周亦然，一个三十岁的普通女人。不过谁又能干一辈子工作、做一辈子周总呢？当你被这个社会榨干了之后，你还能是谁？”
“其实我就是周亦然啊！自始至终，只有这个名字会一直陪伴我，直至我走进坟墓。”
“让我奉献出一切的，却是最与我无关的。只可惜，我是最近才明白，不过还好，我最后明白了。”周亦然笑了，在阳光的照射下，她笑得像一个纯洁的天使，喧嚣与繁华、浮躁与热闹统统与她无关。
当张黎回到车里的时候，她不禁想到，如果她不再是张总，谁还会记得她曾经叱诧风云的样子。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叫张黎的普通女人，当然，她依然是张几萌的妈妈，张远山夫妇的女儿，直至她走进坟墓。
她将车从开往公司的方向转了个弯，今天是周六，她不想做张总了。
突然，她收到了两条信息，一条短信，一条微信。
但两条信息的内容是相似的。
“张黎女士，您的招商银行信用卡本期账单37280.20元……”
“几萌妈妈，下学期的幼儿园费用是135783元、学杂费3217元、餐饮费2863元，合计……”
张黎看了一眼两条信息，随后，在下一个路口，车身转了180度的弯。
如果不做张总，她哪里来的钱支付账单。有时候，改变你身份的不是梦想，而是现实。有多少人是为了梦想奋斗的，大多数人都是被现实推着前进的可怜虫吧。无论最后你是谁，都要把账单还清。现实世界，不会给一个三十岁成年人矫情的时间，一分钟都不给！
当然，对于一个男孩子的妈妈来说，能够不低声下气地道歉却是她最大的心愿。
周一下午，采购计划还没最终定稿，她收到了幼儿园老师的电话：“张几萌同学把同桌女孩咬哭了。”
“可能他是喜欢那个小女孩吧。”张黎无力地解释道。
老师无奈地说：“王倩倩妈妈非常生气，需要张几萌家长当面道歉。如果您没时间，我可以联系张爷爷。”
张黎瞬间举起了白旗。
父亲的性格她最清楚，老爷子从来不嫌事大，她都能猜得到，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让儿子连女孩妈妈一起咬。
张黎风风火火地跑出了公司，希望以自己诚恳的态度感动对方，速战速决。为此她特意对着车内后视镜预演了一下表情转换：吃惊-歉意-无奈。如果现场效果没达到，那就再来一次！
路上看到一个甜品店，张黎立即停下车，跑进去买了蛋糕、奶茶之类的。到了幼儿园，她提着两包吃的、喝的走了进去，一包是给老师的，另一包给女孩妈妈。
她只希望对方不要把奶茶泼自己身上、蛋糕糊自己脸上，其他都好说。
张黎找到了老师办公室，经过玻璃窗时向内看了一眼，女孩妈妈穿着一身香奈儿，傲气十足。她的脸应该也很贵吧，张黎想着。
张黎一边酝酿着情绪一边推门而入。正当她准备接受对方劈头盖脸一顿骂并且附以诚恳真挚的表情道歉时，对方却把吃惊、歉意、无奈的表情行云流水地给自己来了一遍。
张黎立刻惊呆了，对方似乎觉得效果不太好，正准备再来一次时，张黎才猛然惊醒。
她刚刚在说什么？她是浩城公司老总的太太？浩城公司是……张黎现在公司的供应商！他们公司最大的订单还抓在她手里，采购计划还没报上去…
张黎顿时有种莫名的喜感，差一点绷不住。张黎觉得自己的表情控制能力还是差很多啊！
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女孩妈妈自称是在浩城公司年会上见过张黎，张黎虽记得参加过这么个年会，但她刚刚确实没能把当时那个笑意盈盈的少妇和窗户里看到的一脸玻尿酸的傲娇女人联系在一起。
最后，女孩妈妈对耽误张黎的工作深表歉意，并表达出了爱女心切的无奈，希望孩子们能够友好相处，打打闹闹才能让感情变得更深。
在张黎的谅解中，大家友好地解散了。
张黎看着一脸懵懂的儿子，只在心里感叹道，成年人的世界真是处处充满意外。还好今天来的是张总……
成年人的世界确实处处充满意外。
在周亦然离世之后不久，张黎也病了。她不敢告诉父母，只说自己要出差很久，具体多久……她如何知道，连医生都不知道。
张黎躺在市一院的病床上，思考最多的不是自己什么时候痊愈，而是，当自己的病假用完时，当薪水暂停时，她的存款能支撑多久？
她不敢像周亦然那样住进昂贵的单人病房，她还有儿子，儿子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不小的开支，所以她只能忍受着巨大的噪音和心理压力，住进了普通病房。
白天忍受着人来人往的嘈杂声，晚上忍受着隔壁不断地咳嗽声，最击溃她心灵的，是旁边病床上哭爹喊娘的啜泣声。在这个房间，看得最多的不是活着离开，而是横着离开。
张黎终于忍无可忍了，坚决要换病房！花出去的钱老娘以后加备赚回来！
幸运地是，护士跟她说，有一个双人房暂时没人住，费用只比普通病房每天多100元，住进去比单人房还安逸。张黎问这么好的房间为什么还空着，护士略微有点尴尬，这对张黎来说很少的金额，却拦住了绝大多数人。
张黎换到了新病房，心情舒适了很多。原来的病友以为她痊愈出院了，纷纷表示恭喜，得知她只是换了双人房后，依然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和美好的祝福。
张黎舒适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旁边的病床上住进了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女人。
这女人不知是因为疾病还是更年期，总是一副悲春伤秋的模样。有时看着社会新闻，也免不了一阵哀伤：“这年头，大家活得真是太不容易了！”
张黎问她为何有如此言论。
中年女人叹了口气，满脸悲痛地说：“刚看到新闻里讲，一个外卖小哥因为着急给客户送餐，不幸闯红灯与一辆车迎面相撞，饭菜和脑浆撒了一地，都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你说为了赚这点钱，值得吗？”
张黎觉得这大姐心眼倒是不坏，于是好一顿安慰。
直到中年女人拿出手机拨打了某个号码，然后对着电话那头一通狂吼：“我的饭你什么时候给我送来？都到时间了！我一个病人还要饿肚子，我要投诉你！”
于是张黎讪讪地闭上了嘴。同情心总是经常遇到，同理心却很难。
自从住进了病房，张黎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医生查房，护士换药，偶尔去拍个片子，稳定而有序。直到某一天，病房里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张黎看到突然出现的王太太，心里一直盘算着自己目前的情况还能在什么地方对她有用，想了一阵后发现，没有。
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张总了，虽然公司说为她保留职位，但她还是有些人脉能打听到些蛛丝马迹的。总部将要空降一个人，是要替代她成为新的采购部总监。所以自己都前途未卜，还能帮她些什么。
王太太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香奈儿，脸上也依然玻尿酸十足。又上演了一番吃惊、歉意和无奈之后，王太太只留下一句话：“如果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尽管说。”
直到多年之后，她们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时，王太太才吐露当时的真实想法。
张黎对她来说，就是她梦想要成为的人，也是她差点要成为的人。张黎的人生是她认为最好的人生状态，敢想敢拼，还有所得。如果不是因为家庭，也许她也会像张黎一样，活得更加真实自我。所以，帮助张黎犹如帮助自己实现曾经的梦。
两个多月以后，张黎出院了。不出所料，公司的职位已经没有了，她淡定地接受了公司给她的一大笔补偿款，因为这时候反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当是给自己保留一点成年人最后的尊严。
离开公司后，依靠自己的注册会计师证书开了一家事务所，帮助小企业处理账务和税务问题。
很快，她接到了一个大公司的生意，这个公司叫浩城。
张黎不时会想起她后来和周亦然的那次谈话。
周亦然说：“你赢了。”
张黎笑道：“这个时候还想着输赢，你的功利心还是太重了。”
周亦然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在乎自己能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了。”
张黎道：“你已经比很多人获得得更多了。有些人忙碌一生，也许最后连一分存款都没有留下。你经历过这么多，每一次拼搏，都是美好的回忆。”
周亦然望着窗外，像是期盼，又像是告别：“我只是觉得，活的久的，才是真的赢家……”
张黎站在自己事务所的落地窗前，看着这个车水马龙的繁华都市，喃喃地说道：“其实成年人的人生哪有什么得失输赢，只不过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迷茫纠结与不甘中，学会了同这个世界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