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眼中的第一件事物就是一头有点干枯的黑色长发,那坨头发正趴在白色的床的边缘。
游宇星没有惊动那头黑发的主人,而是观察着四周,房顶吊着一个大大的三叶风扇,转起来发出呼呼声,还有两盏没有打开的长条灯泡。
墙壁四周都是带有花朵图案的贴墙瓷砖,墙上有一个电子钟,上面显示着20:31,7月11日,正对着游宇星的位置有一扇关闭的木门,他的头部附近有一个小柜子和铁架,
他所睡的,是一张白色的床,盖着白色的被单,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
这里是医院,至于为什么他会在医院醒来,原因不用想也知道,“他”被自己的母亲杀死之后,他被带到这里治疗。
游宇星把手放在那头黑发上,轻轻推揉着。
黑发的主人被惊醒,她抬起头,伸手将笼着脸的头发向两边拉开,露出她病态的苍白的肌肤,露出满布血丝的黑色眼睛,原本,那应是一张很可爱,让人不自觉产生怜惜的脸,但现在,却如同尸体一般的病态、可怕。
那是“他”的妹妹,游梦夏,游宇星看着那张对他而言既是陌生又是熟悉的脸庞,一言不发,只是呆呆的看着。
他,从未有过家人,妹妹也好,父母也好,对于他而言都是不存在的。
在以前的世界,他睁开双眼的第一天,就只是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那座城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问了他遇到的每一个人,小贩、医生、警察……但是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他连自己的身份都无法证明,仿佛他本就不是那个世界的人,就这样,他在那个陌生的世界独自一人,度过了一日又一日。
他给自己找了个名字,游宇星,那是从路边海报上借来的名字,那上面有个发型很奇怪的人叫游星,他自己往中间加了个宇,叫游宇星。
为了生存,他做了很多事情,很多。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的他,在垃圾堆里拣剩食,游宇星还记得,一个虚弱的乞丐和自己争抢,然后,自己掐着他的脖子,直到那个乞丐再也不能动弹为止,他不会再和自己抢食物了。
再然后,他开始学习当地的文字,开始学习偷、扒、骗各种下三滥的事情,他学习得很快,很快就熟练的使用了。
不久后,他被人找到,让他做一些特别的工作,开始只是勒索,抢劫,他都表现得很棒,然后他开始杀人,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叫做杀人啊。
他根本没有任何的道德感,只要为了活下去,只要能活得更好,让他干什么都行,毕竟,没有人来教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道德。
他杀的人越来越多,他也来越熟练,他学习了各种技巧和武器,体术、枪械、狙击……他很有天赋,在失败了几次后,就学会了如何让沙袋快速死去。
他学习了伪装,学习了如何潜入,他学会了如何让目标在众目睽睽下死于非命。
度过了一开始挣扎求生的日子,他不再为饥饿而苦恼,但却开始生活在永远的不安惶恐之中,因为他杀了太多人。
他从不挑食,只要有人出钱,不论对方是好人、坏人、小孩、老人、英雄、权贵,他只要有钱拿就好,他从不拒绝。
所以也有太多太多的人想他去死。
不知何时起,他不再入梦,因为他还不想自己在梦中死去,也不曾与人交心,因为任何人都可能杀他。
最后,他在无数人的围杀之下四处逃离,在生命的终点,在杀掉最后一个追杀他的人,在将最后一颗子弹送入尸体的脑袋后,他累了,已经不想再逃跑了,所以,他倚在破烂的墙壁上,放下武器,闭上双眼,做了人生的最后一个梦,也是一生中最安稳的一个梦。
他已经不记得梦的场景,只记得一套帅气的铠甲和红色的长枪,以及最后他所接触的那个游宇星的记忆。
当他接受了这个世界的游宇星的记忆,当他亲身体验着这十八年的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感觉。
他听到父亲的训诫,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他教会了“他”为人的准则,他听到妹妹的欢笑,她会与“他”分享食物,会与“他”共享快乐,她与“他”分享了人生的一切。
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是从未尝试的温热的美食,好像甜蜜的糖果,又好像温柔的低语。
很温暖,很舒适,那是亲情,那是幸福,那是他从没有的东西。
他感觉大脑在这些甜蜜之中融化,感到心脏在幸福的包围中不断的皱缩,感觉到了让人无法呼吸的温暖,他甚至感觉到,过去的他,就要在这亲情中幸福的死去,因为他,太想成为“他”。
所以,他嫉妒了,他疯狂的嫉妒着那个和他有着同样名字,甚至有着完全相同的外貌,却享受着他从未享受过的一切的男人。
但,很快,他就掐灭了这无意义的嫉妒,他讨厌无意义的事。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连灵魂也被黑暗吞噬,连最后的一点痕迹也被抹去,“他”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只有他这一个游宇星,“他”的家人变成了他的家人,“他”的一切都是他的了,他已经不允许有人将这些从他手中夺走了,因为一旦品尝到那种甜蜜后,他已经不想再独自一人,他已经不能放手了,他已经离不开了。
游梦夏醒来后,看见原本昏迷的哥哥正睁着眼睛,一时间心中大喜,正想发声,却见游宇星只是怔怔的看着他,还以为他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在他眼前挥着手,焦虑的问道:“哥,你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嘶哑,也很微弱,只是如同蚊虫般的小声,游宇星知道,那是她所能发出的最大声。
游宇星伸出手,抓住了在他面前摇晃的手,入手的感觉,第一是冰冷,第二是很小,很柔弱,他现在应该是温柔的哥哥,所以他用和她同样的音量轻柔的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想多看看你。”
虽然不是很明白哥哥为何说这话,不过只要不是脑袋出问题就行,之前的喜悦之情又重新出现,游梦夏说道:“那我先去叫爸爸过来。”
她刚想离开,想要把手从游宇星手中抽出,却发现被他紧紧握着,游宇星捏了捏她的手,说道:“不需要,我自己过去就行。”
不等游梦夏反应过来,他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行动之时,只觉得胸口处传来阵阵痛楚,然而他早已习惯如此,他感受伤口处,问题不大,因而毫不在意,甚至脸色不变。
但游梦夏不知道,她只知道哥哥的伤势,一时间只是焦急,她刚想呵斥他阻止他,但游宇星已经起来站在她面前,因而也只能一脸担忧,看着他的胸口处问道:“哥,你起来干嘛,不疼吗?”
游宇星看了眼自己的身体,上身缠着绷带,从右肩膀到左腰,从左腰到右腰,包的严严实实的,右胸前的部位因为刚刚的动作好像渗出了丝丝鲜血。
不过他到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的伤势,而且他也不可能让游梦夏去做跑腿活,他看向面前的少女,她不是站着的,而是坐着的,坐在一个轮椅上。
她的双腿在许久之前就残疾了,在第一次身体的奇病发作时,将一个花季少女变成了现在的这副如同半身入土的模样。
看着妹妹,让他想起了一件事,游宇星摸着游梦夏的头,感受着手中的干燥感,他感觉这样摸妹妹的头很让人舒服,他摇摇头,轻声说道:“没事,倒是你,昨天的……那个,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还好……”
游梦夏是这样回答的,只是她的表情忍不住的变了变,一想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她还是难免心中恐惧。
她穿的上衣是橘黄色的无袖衫,露出瘦弱的双臂,她掀起了上衣的下摆,露出了小腹,很平坦,只是那肌肤实在是过于病态的白。
就在肚脐上面几厘米的地方,有着一些像是刀子划出的伤痕,已经被处理过了,但是伤痕依旧在,这些伤痕组合在一起,成了一个类似于未发育的胎儿的形状。
游宇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昨天中午,某个愚不可及的男人,他听信了某个女人的话,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治好病,就在自己妹妹的肚子上,用刀子亲手刻下了这些图案。
无视了她的叫喊,无视了她不是因疼痛,而是因悲伤而流下的泪水。
好在那个男人在中途,意识到自己受到欺骗,连忙道歉,说出事情原委,而妹妹也一直都会相信着哥哥的话,所以只是忍着疼痛,埋怨了自己哥哥几句,让他以后多留个心眼。
那么,现在的他应该感到愤怒吗?就像是真正的“他”一样?
不知道,他已经很久不曾生气,因为无意义,比起生气,他更喜欢直接杀掉对方,所以,那个女人,也就是“他”的母亲,是必须杀掉的目标。
“对不起。”
游宇星把她的衣服拉了回去,帮她整理了一下衣服,让她看起来好一点,然后,只是说出了这一句话。
他知道这个胎儿图案肯定有问题,不过,现在的他还看不出什么问题,只知道应该与灵魂有关系,这是那个女人在杀死自己的孩子之前,怜悯的透露给他的消息
游梦夏只是摇了摇头,她不喜欢哥哥说这种话,他从未对不起自己。
游宇星把床头的衣服披上,推起游梦夏的轮椅,也不顾她的反对,让他安静的休息,走出了这个狭小的房间。
门外是条不宽的过道,仅仅能供轮椅再加上一个人并行而走,游宇星在后面推着游梦夏,走在这条过道上,寻找他们的父亲。
过道的长度也不长,每隔几米一扇门,他们走过四扇门就走到了大厅,游宇星这才注意到,与其说这是医院,不如说是个小诊所更合适。
大厅对面就是出去的大门,柜台处只坐着一个护士,昏昏欲睡的样子,脑袋轻微晃动。
她的对面是一排连着的塑料座椅,只有一个男人坐着,他的头发还是黑色,不过双鬓已经变白,他正低着头,双手抱拳抵在额前,左腿不住的抖着,他很忧愁。
听到身边传来了轮椅滑动的声响,男人抬起头,露出了略显老态的脸。
那是游我为,游宇星的父亲,现在的年纪才三十七,然而外表看上去确像个中年人。
他戴着眼镜,透过眼镜可以看到他双眼有很重的眼袋,他的眼神有些涣散,仿佛没有聚焦,他的下巴有一撮尖尖的胡子。
游宇星见识过很多这样的眼神,那些连续多日加班加点不眠不休的社畜大都是这种眼神。
游我为看到向他走来的两人,先是一愣,而后反应过来,又喜又急,离开座椅,走到两人面前,说道:“阿星,你怎么就起来了?快回去躺着啊!”
游宇星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你看看你看看……”
游我为指着儿子的胸口,那里的绷带被鲜血染红。
“没事,真的,不信你让人检查检查。”
游宇星知道自己的情况,也知道这个世界的情况,他知道之后自己打算做什么,所以他指着柜台的护士。
因为他们的对话,她从倦意中苏醒,一脸呆呆的看着三人,见轮椅后的男人指着自己,立马清醒了,从椅子上站起,说道:“有什么事吗?”
游我为对着她点点头,礼貌的说道:“请让顾威过来一下,就说是游我为找他。”
护士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反正她也没事做,就往身后的房间走去,不过,很巧,此时从房间中走出的医生,让她停下脚步,向那个人指了指游我为。
医生走了过来,见到游宇星的样子,急忙将他拉回了刚刚的房间,一边和游我为说话,而游我为则推着女儿。
这个医生是游我为的好友,顾威,也是这间小诊所的主人。
他们四人回到了刚刚的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