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是位四十几岁的男子,身材矮胖,牙齿略显参差。他身穿一件花色衬衫,腰间系着爱马仕鳄鱼皮带,手上戴着一枚极为惹眼的钻戒。
推着轮椅的年轻女士容貌姣好,身材高挑匀称,尤其是一双修长的腿格外引人注目,曲线曼妙。她斜挎一只LV包,步履轻盈。
随着轮椅推进诊室,一阵浓郁的香水味迎面扑来。
“张教授,您好,终于挂上您的号了!”病人情绪激动,紧握住张教授的手,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
张教授回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坐下说,坐下说,别太激动。”
张教授隔着老花镜看了一眼电脑屏幕:“从山西来的?”
“对对,山西来的。”病人坐回轮椅,“排了三个月的队,才轮到我。”
医院其实设有VIP诊室。像张教授这样德高望重的专家,若开通VIP号,一个号两千元,对于不介意费用的人来说,本不必等这么久。只是愿意掏两千元挂号的人毕竟是少数。
但张教授脾气倔,就是不开VIP号,只看普通专家号。任凭谁递条子、打招呼想插队,他统统不理会——不管什么来头,要么找别人看,要么乖乖排队。
研究生和那位年轻女士搀扶着病人躺上诊查床。张教授又仔细为他查体、询问病史,不放过任何细节。他戴上手套,轻轻按压流脓的窦道:“三年?六次手术?”
“三年前出车祸,这边胫骨开放性骨折,做了髓内钉固定。术后三个月就开始破口流脓,后来反反复复做了几次手术——刮骨头、补骨头,连大腿的皮也移植过来,可都没用。这儿刚长好,那儿又破了,流出来的东西还有臭味。”张教授问一句,病人恨不得答十句,话里还夹杂着几个专业术语。
空气中确实隐约飘散着脓液的异味。
“你这情况很严重,也很复杂。”张教授语气凝重。
“完了!”病人半张着嘴,声音发颤:“教授,还有救吗?这几年我北京上海到处跑,全国有名的专家都看遍了,个个都说要截肢。听说您有办法,我们才特地从山西赶过来。您说,还有希望吗?”
张教授神情严肃,没有立即回答。查体完毕,他脱下手套去洗手。病人立刻自己翻身下床,坐回轮椅,迅速转动轮子跟在他身后:“有救吗,教授?还有救吗?”
张教授面色沉重:“情况确实很严重。救是可以救,只是——”
“只是什么,教授?”病人急切地追问。
张教授洗完手,抽了张纸擦干,转身坐回椅子上,语气平缓:“治疗费用会非常高。”
病人原本绝望的脸上顿时绽出笑容:“吓死我了,教授!钱不是问题,您完全不用操心。只要能治好、不截肢,花多少钱都行!”
“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治疗花费大,住院时间长,还要做好几次手术,而且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张教授语速不快,字字清晰。
张教授并非危言耸听,慢性骨髓炎的治疗确实非常棘手,费用也高昂。
“教授,我相信您。您给我治,要是还不行,我也认了。求您帮帮忙,我才四十多岁,要是少了一条腿,以后只能单腿跳着走,想想心里就难受……”说着说着,病人竟挤出了几滴眼泪。
“如果选择截肢,之后安装假肢,也是一种方案,省时、省事,也省钱。”张教授如实告知。
“可那终究不是自己的腿啊!既然花钱还有一搏的机会,那就花!您尽管用最好的方案!”病人主意已定。
“这笔开销不小,几十万是起码的。需要把整段感染的骨头切除,只保留两端健康的部分,然后安装一个延长架,让两端的骨头慢慢生长、对接。中途还要填塞含抗生素的硫酸钙,静脉也要用抗生素。整个过程可能持续一两年。别的先不说,光是这个延长架,便宜的几万,贵的要几十万。”
“几十万的和几万的,有什么区别?”病人好奇地问。
“这么说吧,两百万的宝马和五万的五菱宏光有什么区别?都是四个轮子在路上跑,好像没区别;但你要说它们一样,那也不可能一样。”张教授打了个比方。
“明白了!就定那个几十万的架子,现在就给我装上!莎莎,卡,拿卡!快点,笨手笨脚的,刷卡!”病人当机立断。
陪同的女士手忙脚乱地打开LV包取卡,没想到掏出一大把卡,一时不知该刷哪一张。
“别急,不是现在。得先办住院,治疗过程中慢慢来。缴费也是住院之后的事,不急在这一时。”张教授轻敲桌面提醒。
女士又把掏出的卡收了回去。
“谢谢您,教授!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这趟来得太值了!”病人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希望是有的,我们会全力以赴,你也别太着急。”张教授温声安慰。
病人抹着眼泪说:“教授,我心里有数。我走南闯北做生意,见过的人不少,像您这么负责的医生,真是头一回遇到。刚才您亲自替我拆敷料,检查我的伤腿,那么仔细,那么久,我心里就有底了。教授,能留个电话吗?方便吗?”
张教授拍拍他的肩膀:“电话就不必留了。你安心住院,配合治疗,我会不定期去看你的。”
“教授,到时候手术还得请您亲自做啊。”病人拉着张教授的手不肯放。
这时,研究生开好了入院通知单,递给病人:“床位目前比较紧张,需要等。您先回住处,一有床位我们马上电话通知您。”
“有VIP病房吗?”病人立刻问。他每次住院,只要有VIP病房,绝不住普通间。
“那就安排VIP病房吧。”张教授吩咐助手。既然病人不差钱,何必在待遇上纠结。
病人再次感动不已:“对对对,住VIP,现在就住进去!”
老教授真是贴心,病人心里愈发高兴。早该来这家医院了,前几年到处乱转,没找对明主,今天总算走了运。
看完这个病人,张教授才发现杨平还站在诊室里。这么大个人,居然到现在才注意到。
“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杨平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张教授问:“有事吗?”随即不再看他,自顾自地说道:
“我跟你们年轻医生反复强调,做医生既要有仁心仁术,也不能太过死板。你看,如果病人只带得起四千块钱,难道就活该残疾吗?得想办法帮他治。四千块有四千块的治法,买不起机票难道还去不了北京?再比如刚才这位病人,几百万对他不过是一场牌局的输赢,那就该给他安排最先进的方案,不必太计较费用。你用便宜的办法,他反而觉得不踏实。坐硬卧能到北京,坐头等舱也能到北京,关键是把人平安送到目的地。”
这番话,简直充满人生智慧。
望着这位张老爷子,杨平打消了和他理论的念头,默默转身去准备手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