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次从下院街回来，耐冬便病了，忍冬一直照顾她，直到过了上巳节，才渐有好转。
“姐姐，那下院街到底是何去处？怎耐冬回来之后，就变成那个样子了？”这一两个月来，只要有机会，忍冬就追着夕颜问东问西。
“怎，你也想去看看？”夕颜被问的烦了，便拿话语吓唬她。
“不不不，我只是好奇，好奇。”毕竟，初初回来的几天，耐冬夜夜被噩梦缠绕，没几刻好睡。忍冬不能支使我和满家哥哥去照顾她，又不敢央夕颜帮忙，只得自己吞下苦水——没日没夜地照顾病人不说，还得抽空做原先两人分担的家务事，甭提多辛苦了。
又过了几天，忍冬终于忍不住，趁夕颜不在，偷偷跑来寻我。
“姑娘。”见她犹犹豫豫不敢进来，我便猜到她想做什么了。
“来，”我冲她招手，“有话进来说。”见她还是犹豫，我便掩嘴笑了，“怎？还要我出去同你说？”
“姑娘，他。。。”她磨蹭着靠了过来，“夕颜姐姐说，门子哥哥带耐冬姐姐去了好哦地方，可他们回来之后，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耐冬姐的伤都好透了，人还醒不过来。。。”
“你个实心眼儿的丫头！”我哭笑不得，这个夕颜，排揎起人来，还是那么不厚道。“那下院街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是个低等娼妓聚居的地方，倒叫你惦记上了。”
“低等娼妓？”她懵懂的眼神，仿若八年前的我。“娼妓还有高下之分？”
“当然。”我抿了口茶水，“上等的小倌儿就如那些秦楼楚馆里的姑娘，陪客人到处饮宴游乐，甚至可以卖艺不卖身；低一等的便是那些馆阁里附属的下处，还有一些暗门子，都是些年纪稍长的；最次等的便是老妈堂了，那下院街，便是老妈堂最多的地方。”
“老妈堂？”
“对。”我轻轻叹息一声，“那里的女人也最为悲惨，既无姿色也无技艺，只能靠着女体吸引那些最下九流的男人，勉强换口吃的罢了。”
“啊，那天耐冬姐姐去的。。。就是那里了？”
“耐冬那是看到了人性最低贱肮脏的一面，凭她的心气儿，变成现在这样子是必然的，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耐冬姐姐到现在都会做噩梦。。。”忍冬垂了头，颇为丧气的样子。
“她会挺过去的。”我劝慰道，若挺不过去，她这心高气傲的样子，迟早会惹出麻烦，无论是给我，还是给她自己。“你好好照顾她，院子里的活计，我替你担些。”
“姑娘，这怎使得。。。”她抬起惊恐的眼睛，也是个楚楚动人的小美人样儿。
我只笑笑，把她打发下去了。说来许久不见六哥到访，上次他来，仿佛提起丹珠帝姬进封，以及丹霞公主北嫁种种，都未详说，我便没有多问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我便携了夕颜，往鬼宅去了。
那边倒也没什么大事，一些昔日主顾也算是常往常来，她们的日子也算走上正轨了，倒是阿蔷同我说：“姐姐，我总算知道那个马衙内是个什么东西了，哈哈！”几个小丫头也跟着凑趣，七嘴八舌将那位马衙内的老底掀了个底朝天。
“啊哈，他姐姐，居然是林六爷的二房夫人，这几年全凭六爷提携，他爹才在中书省混了个起居令的职位——每日里记录陛下行止，半句不能多言呢！”说着，她们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我也附和几句，心底却笑不出来了。
原来，每一个能做他的夫人的人，背后都有一方势力。那起居令看似不起眼，却能近距离地接触皇家核心决策层，能与他们搭上关系，便是在家里插了一杆风向标，仕途便利可想而知。
回程路上，我便一直在思忖这件事，至于脚步将我带到哪里，有夕颜引着，我便不多操心了。
对，你没看错，我们是一路步走来去的，失了名分的馆阁女子，还有甚资格坐车？
“姑娘！”
眼前冷不丁闪过一片黑压压的人头，还有彩旗招展、鸣金开路，夕颜的惊叫声混在那开路的金锣声里，终于将我的神智唤了回来。
“大胆刁民！竟敢冲撞公主车驾！”有人持了戒鞭上来便打，周边的百姓黔首纷纷避让，生怕被连累受伤。
我一时反应不及，被鞭梢扫了两下，只觉得伤处火辣辣地疼。
“姑娘！姑娘怎么不躲？”我被夕颜扯得倒退两步，避开了接下来的几下鞭子。
“小陆子，外面是什么人？”
这声音好熟悉！
那个女声仿佛晴天霹雳，瞬间炸开了我的脑海——她居然管自己身边的内侍叫小陆子？陆便是六，她竟然如此侮辱自己的夫君么？
许是与他买卖久了，他竟不知不觉在我心里扎下了根。那个霸道不讲理的男人，在自己妻子面前，竟是这般没地位么？她，连这点体面也不肯给了么？
“只是两个不长眼的刁民。。。”
车帘被掀开，是一张容光焕发的脸，束着高高的发髻，满身珠翠。
“什么刁民，根本就是两个贱坯子。”丹珠公主不屑地拿眼角瞥着我们，“小陆子，你那鞭子快丢了去，脏。”
我能听见夕颜的牙齿咬出的咯咯响声。
“恭喜公主再诞麟儿。”我没做多余的表情，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跪拜那个丰腴的身体，那个傲慢的女人。
“哦？”她波澜不惊的语气中，透露出无法掩饰的自得，“你怎知本宫刚刚诞下麟儿？”
“公主福寿绵长，本就该子嗣昌隆，并非我一介贱民能胡乱揣测。”
“哈哈哈，好一副伶牙俐齿。赏！”
我拉了夕颜跪下谢赏，各得了几个耳光，悻悻然顶着肿胀出血的脸颊回去了。
我当然没有什么意见，那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连自己的夫君都不肯垂怜，更何况我这小小蝼蚁般的贱籍外室？说来也怪——
“姑娘，你跟了林将军这么久，怎不见他给你抬籍？”
“抬了又怎样？”我苦笑，“大笔银子花将出去，就能买断过去了？”
“呵，呵呵呵，果真，婢子虽然是奴籍，也比你们两个贱籍出身的强！”刚跨进二门，耐冬那阴恻恻的声音便洞穿了我们的耳膜，兼之满地狼藉，便将我们定在了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