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怡那略显孤单的背影,宰相府的最后一丝喧嚣也归于沉寂。夜风微凉,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曳,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此刻李菲菲心中那变幻不定的思绪。
“菲菲,随我来。”
宰相夫人郑娟没有直接回房,而是领着女儿,拐进了自己居住的“静心苑”。
刚一进房门,郑娟便回过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菲菲,去,把门关上。”
“好的,母亲。”菲菲依言随手将厚重的木门合上,门轴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她心中警铃大作,一个冰冷的念头瞬间窜起:“来了。历史的齿轮,终于开始转动了。”
她一面应和着母亲,一面大脑飞速运转,如同精密的计算机,开始分析眼前的一切。母亲的表情,这紧闭的房门,还有那即将到来的、无法回避的谈话。
“来,菲菲,到娘身边来坐下。”郑娟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软榻,烛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往日里总是带着温婉笑意的眉宇间,此刻笼上了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好。”菲菲乖巧地坐下,竖起了耳朵,心脏却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感觉自己像一个坐在剧院里的观众,明明已经知道了剧本的结局,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台上的亲人,一步步走向那早已注定的悲剧。
“菲菲,如今你也长大了,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郑娟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你也知道,为娘身子弱,没能给你生个哥哥或弟弟。你爷爷在世时,咱们李家,与牛僧儒、李宗闵那帮人,就积怨甚深。你爷爷去世后,他们更是将矛头对准了你父亲,这些年,用尽各种借口,想要将你父亲拉下马。”
李菲菲静静地听着,这些历史书上的“牛李党争”,从母亲口中说出,那些冰冷的文字瞬间变得有血有肉,充满了真实的压迫感。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原来历史背后,是这样一个个鲜活的人,在日复一日的倾轧与挣扎中度日。而她的父亲,正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现如今,得祖宗庇佑,你父贵为宰相,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深受爱戴,皇帝也赏识……”说到这里,郑娟的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颤抖,“可……可毕竟光芒过盛,树大招风啊!菲菲,不知为何,我这心里,近来总是烦闷不安,感觉……感觉有什么天大的事,就要发生了一样。”
她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手心冰凉。“我明天,想去城外的感业寺,拜拜菩萨,求个平安,得个心安……”
得,听到这里,菲菲心里一阵绞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更彻骨的无力感。
“我这母亲,对佛是入了迷……只是我那父亲,却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母亲这是想让我打个掩护吧!”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就被一股巨大的悲哀所淹没。她知道,母亲的不安,绝非空穴来风。那是一个女性在巨大政治压力下,最本能的直觉。她的拜佛,与其说是迷信,不如说是在无边的黑暗中,为自己点燃的一支微弱的、用以取暖的蜡烛。
而自己呢?自己这个手握“剧本”的先知,又能做什么?
她可以告诉母亲,别去了,拜佛没用,因为四天之后,金吾卫的刀剑将会染红大明宫的石阶,父亲和整个李党核心都将身首异处。
她可以说吗?
她不敢。说出真相,只会让母亲提前陷入绝望,甚至可能因为她的“妖言”而引发更大的灾祸。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像一只即将被洪流吞噬的飞蛾,徒劳地扑向那一点点虚假的火光。
这种清醒,是一种何其残忍的诅咒!它剥夺了她像母亲一样,拥有“无知”的幸福的权利。
果不其然,只听宰相夫人下一句便是:“你也知道,你父亲这人,古板得很……这次,你再帮我打打掩护呗?”说完,她一脸期待地看着李菲菲,眼神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
“行。”菲菲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她要为母亲守住这个小小的、可以喘息的谎言,让她在末日来临前,还能拥有一丝虚幻的希望。
“不愧是我生的宝贝女儿!”宰相夫人释然一笑,脸上的愁云都散去了几分。
望着眼前这个对佛如此虔诚的母亲,菲菲的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信仰的所谓“科学”、“历史”、“逻辑”,在这一刻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它们能让她看清真相,却不能给她改变真相的力量。它们给了她上帝的视角,却没有给她上帝的能力。它们让她成为了一个最清醒的囚徒。
而母亲的“愚昧”,虽然无法改变现实,却能给予她面对现实的勇气和内心的平静。
那么,到底谁才是更可悲的?是那个在幻觉中寻求慰藉的母亲,还是那个在现实中无能为力的自己?
两人稍后又说了许多知心话,直到困意上来,菲菲方才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她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她抬头遥望苍穹,夜空中的星星,仿佛在诉说着先人祈福的呢喃和虔诚的祷告。
她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如果穿越而来,只是为了作为一个旁观者,见证一场无法挽回的悲剧,那这样的“重生”,究竟有何价值?
她闭上眼,手腕上那串出尘大师所赠的佛珠,似乎微微发烫。
大师说,她是不一样的存在。
是啊,她确实不一样。别人在历史中沉浮,而她,被钉死在了历史的坐标上。
这究竟是恩赐,还是最恶毒的诅咒?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再仅仅是赵欣,也不再仅仅是李菲菲。她是一个背负着整个时代悲剧的、孤独的见证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