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殿楼阁，都染上了一层深沉而静谧的蓝。李菲菲回到自己的闺房——位于宰相府深处一座清幽独立的院落“晚晴居”。侍女们早已被她屏退，只留一盏孤灯，在窗案上投下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曲江池畔的水汽，以及雅兰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雪域与风霜的气息。菲菲无力地倚在门框上，缓缓闭上双眼。与雅兰重逢的狂喜，还未完全在心中沉淀，便被一种更为沉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不是徐婷婷，又确是徐婷婷。她的眉眼，她的声音，她拥抱自己时那份失而复得的颤抖，都一如往昔。可她身上那份属于赤祖雅兰公主的、被权力和责任淬炼出的冷静与决绝，却又如此陌生。她不再是那个会因为考试失利而抱着自己痛哭的女孩，而是一个手握万千人生死、敢于在帝国朝堂上与帝王博弈的领袖。
菲菲缓缓走到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而纤细的脸。十六年的大唐生活，早已将她从一个现代灵魂，雕琢成了符合这个时代审美的闺阁少女。可她知道，在那温顺的外表下，内心深处，依然是那个叫李菲菲的、渴望自由与冒险的灵魂。但今晚，当她面对雅兰时，她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与无力。
雅兰所背负的，是一个王国的命运，是数百万人的生死。而自己，除了一个宰相之女的身份，除了对雅兰毫无保留的信任，她还能为她做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皓白的手腕上。那串陪伴了她多年的佛珠，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串佛珠，是她八岁那年，与母亲一同前往静安禅寺时，寺中主持出尘大师亲手赠予她的。
那段记忆，此刻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无比清晰。
那也是一个春日，只是比现在更早一些。那时的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怪病，终日昏睡，梦魇不断，宫中御医束手无策。心急如焚的母亲，便带着她前来这静安禅寺，祈求佛祖庇佑。她还记得，初见出尘大师时，他正坐在一棵千年古银杏下，满树的金黄落叶如蝶般飘舞，而他本人，却仿佛与这绚烂的秋色格格不入，一袭朴素的灰色僧袍，干净得一尘不染，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古井般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她被母亲牵着，怯生生地站在大师面前。大师没有念经，也没有做法，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没有探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平等的注视。许久，大师微微一笑，声音清越如钟鸣：“这女娃娃，魂魄中藏着一片不属于此间的星空呢。”
母亲闻言大惊，以为是不祥之兆，正要辩解，大师却已经从身旁的木匣中，取出了一串深褐色的木质佛珠，递到了她的面前。
“此珠伴我修行六十载，今日与女娃娃有缘，便赠予你吧。”大师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它名为‘灵犀’，能安魂定魄，驱邪避凶。日后，若遇心魔缠身，或前路迷茫，不妨静心与之对话，或能寻得答案。”
她当时懵懵懂懂，只觉得那串珠子握在手里，暖洋洋的，很舒服。自那以后，她戴上了这串佛珠，怪病竟真的不药而愈。母亲对出尘大师感恩戴德，奉为神明。而菲菲，也一直将这串佛珠视为护身符，珍爱不已。
直到她十二岁那年，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因为思念另一个世界而无法入眠，抱着佛珠在心底默念着大师的名字。就在那时，一个温润如玉、清澈如泉的男声，第一次在她心底响起：“主人。”
她吓了一跳，后来才知道，这佛珠果然非凡。灵犀告诉她，这并非普通木料所制，而是上古女娲补天时所遗落的十八颗“补天石”碎片，被一位上古神匠以天外陨铁炼化，再融入出尘大师的修行心血，最终化为这串佛珠。每一颗珠子，都蕴含着天地间一种本源的力量。而灵犀，便是这十八颗珠子共同的意识集合体，因出尘大师点化而生，以“灵犀”为名。
这些年，菲菲曾无数次向灵犀询问回家的方法，但灵犀的答案永远是“时机未到”。渐渐地，她也习惯了将这个秘密深埋心底，只当是生活中一个奇幻的点缀。但今晚，当雅兰拿出那枚让她心悸的玉佩时，她心中尘封的疑问，再次翻涌而起。
她解开衣带，换上舒适的寝衣，然后盘腿坐在榻上，将佛珠捧在手心。珠子触手温润，仿佛有生命一般。她闭上眼，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其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在心底轻轻呼唤：
“灵犀，你在吗？”
话音刚落，手中的十八颗珠子微微一震，一股暖流从掌心涌入四肢百骸。紧接着，一道七彩的微光在珠串间流转，如同一条微缩的彩虹，将整个房间都映照得如梦似幻。那个温润的男声，直接在她心底响起：
“主人。”
“灵犀，”菲菲的心跳微微加速，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你说过，这十八颗珠子各有奇能，散落世间。那你可知，是否还有别的补天石遗落世间？”
这一次，灵犀没有立刻回答。那道七彩光芒流转的速度变慢了，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复杂的探查与感应。过了足足有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灵犀的声音才再次响起，但这一次，那温润的声线中，带上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
“有。”
菲菲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刚才，在曲江池畔，我感应到了另一股熟悉的气息。那股气息……来自那位吐蕃公主身上佩戴的玉佩。”
果然！菲菲的呼吸一滞，急切地追问：“那是什么珠子？”
“那是十八颗补天石中的‘生机’之珠。”灵犀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它的本源之力，是唤醒万物复苏，枯木逢春。拥有它，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逆转生死，催生灵药。在瘟疫肆虐之地，这颗珠子，便是救世的福音。”
生机之珠！菲菲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雅兰所描述的吐蕃惨状——瘟疫横行，尸横遍野。如果雅兰真的拥有这颗珠子，那不正是解决瘟疫的关键吗？她为何从未提起？
不等菲菲细想，灵犀接下来的话，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但它……已被黑气侵蚀。”
“黑气？什么意思？”菲菲的心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那是怨念凝聚而成的邪祟之气。”灵犀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带着一丝叹息，“是无数生灵在痛苦、绝望、憎恨中死去的情绪结晶。这股黑气，正在不断地污染‘生机’之珠的纯净本源。若任由其滋长，‘生机’之力将被彻底扭曲，从救世的福音，变成散播瘟疫与死亡的根源。”
菲菲只觉得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想起雅兰眉心那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想起她眼中那份深藏的疲惫与哀伤。难道……她一直都在承受着这种邪气的侵蚀？
“更可怕的是……”灵犀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低沉，仿佛在揭示一个足以颠覆天地的秘密，“十八颗补天石若齐聚一人之手，且被这股邪恶的力量所驾驭，便可撕裂苍穹，重启混沌——那便是……灭世之门。”
“轰——”
菲菲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整个人都僵住了。灭世之门？这四个字，蕴含着一种超乎她想象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她一直以为，这补天石不过是些拥有奇特能力的法宝，却从未想过，它们竟与整个世界的存亡息息相关。
“你是说，有人想集齐所有珠子？”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
“正是。”灵犀的声音斩钉截铁，“而今，你手中的‘灵犀’（以自身之名命名的主珠），与她手中的‘生机’，已经现世。其余十六颗，也必定在暗处蠢蠢欲动。吐蕃之乱，菲菲，那并非单纯的政变与天灾，而是有人在背后，借机操控人心，布下了一个席卷天下的大局。他们的目的，就是‘生机’之珠，以及……其余所有的珠子。”
菲菲只觉得手脚冰凉。她想起雅兰所说的邪教“黑血教”，想起他们散播的“佛已弃藏地”的谣言。原来，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阴谋！那些在瘟疫和战乱中死去的无辜百姓，他们的怨念，都成了滋养那股邪气的养料！
“是谁？”菲菲咬牙切齿地问，一股无名之火在胸中燃烧，“是谁如此恶毒，想要毁灭世界？”
“尚不清楚。”灵犀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我的感知范围有限，无法穿透那股黑气的核心。但我能感觉到，那股黑气与一位古老的怨灵有关……他曾死于千年前的佛寺焚毁之夜，魂魄不散，最终寄生于一种禁忌的邪术之中，化为不生不死的邪祟。”
千年前的佛寺焚毁之夜……
菲菲怔住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快得抓不住。她只知道，佛教是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原，在唐代达到鼎盛。而吐蕃，也是在松赞干布时期才开始引入佛教。千年前的佛寺……那是什么概念？
“所以，”菲菲的声音艰涩，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试图理解这庞大的信息量，“这场危机，不只是大唐与吐蕃两国之争，甚至不只是吐蕃的内乱，而是……关乎整个天下存亡的浩劫？”
“是。”灵犀低语，声音中带着一丝悲悯，“主人，当你与‘生机’之珠的持有者相遇的那一刻，你便已经卷入了这场命运的漩涡。避无可避。”
避无可避。
这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菲菲的灵魂。她缓缓站起身，踉跄地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的木窗。
清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吹动了她的长发和衣袂。她抬起头，望着漫天的星斗。那些星星，在亘古的夜空中闪烁着，仿佛是宇宙冰冷的眼眸，漠然地注视着下方这个渺小星球上正在上演的悲欢离合。
过去十六年，她享受着宰相千金的荣华富贵，也曾为闺阁生活的枯燥而烦恼，为与雅兰的重逢而狂喜。她以为，自己的人生，或许会是在一场政治联姻中平淡度过，或许会找到一个机会，去追寻自由的天地。她曾以为，所谓的青春岁月，便是生命中所有的波澜与壮阔。
可现在她才明白，那一切，不过是风暴来临前，一片虚假而短暂的宁静。
她肩上的担子，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那不再仅仅是朋友的托付，家国的责任，而是整个世界的命运。她，李菲菲，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女孩，竟然成了这场灭世危机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关键角色。
她该怎么办？去告诉父亲吗？告诉李德裕，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千年的怨灵，有十八颗能毁灭世界的石头？他不会相信的，只会以为自己疯了。去告诉雅兰吗？雅兰本身就身处漩涡中心，被邪气侵蚀，告诉她真相，只会让她背负更沉重的压力，甚至可能被那股邪恶利用。
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手腕上这串看似普通，却承载着天地秘密的佛珠。
“灵犀，”菲菲深吸一口气，夜风的冰冷让她混乱的大脑逐渐冷静下来，“既然我是‘灵犀’之主，那我该怎么做？我有什么能力？”
“‘灵犀’之珠，主掌‘心’之力。”灵犀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它能让你洞察人心，分辨真伪，更能与世间万物产生共鸣。你的力量，不在于毁灭，而在于‘连接’与‘感知’。你可以成为所有人的‘灵犀’，连接那些正义的力量，感知邪恶的动向。”
“洞察人心……分辨真伪……”菲菲喃喃自语。她想起今天在紫宸殿上，那些文武百官各怀鬼胎的表情，想起唐武宗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雅兰……她现在怎么样了？”菲菲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朋友。“那股黑气，会对她怎么样？”
“‘生机’之珠的持有者，本身生命力极为旺盛，暂时能压制黑气的侵蚀。但长此以往，她的心志会被怨念所影响，变得暴戾、残忍，最终被邪气彻底吞噬，成为行尸走肉般的傀儡。”灵犀的话，字字如刀，割在菲菲心上。
“不行！我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菲菲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我必须帮她！”
“要帮她，首先要自保，然后要找到盟友。”灵犀冷静地分析道，“那位吐蕃公主，已经意识到了危机的复杂性，她向大唐求援，是在寻找破局的‘势’。而你，需要找到破局的‘力’。这个‘力’，或许就在朝堂之上，或许就在江湖之间。你需要用你的‘心’，去发现它，去连接它。”
菲菲紧紧握住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彻底改变。那个无忧无虑的宰相千金，已经死在了今夜这个星光璀璨的夜晚。活下来的，将是一个背负着天下命运的战士。
她转过身，重新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提起笔，饱蘸浓墨。
她要给雅兰传信。不能明说，但她必须用某种方式，提醒她，她所面对的敌人，远比一个叛乱的贵族、一个邪恶的教派要恐怖得多。她要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最终，她写下了一行字。那是一句她们曾经一起看过的电影台词：
“当黑暗降临时，你要记住，你不是孤身一人，因为你的影子，永远与你同在。”
写完，她将信纸小心地折好，装入一个精致的信封。明天，她会想办法，通过最可靠的渠道，将这封信送到雅兰手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袭来。她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黑暗。但这一次，她不再感到迷茫和恐惧。
她走到床边，和衣躺下，手中依然紧紧地握着那串佛珠。珠子的温度，仿佛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窗外，星河横转，夜色正浓。
一场席卷大唐与吐蕃，乃至整个天下的风暴，已经拉开了序幕。而身处风暴中心的两个女孩，在命运的指引下，终于再次并肩。
前路漫漫，荆棘丛生。但她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因为，她们是彼此的影子，是彼此的光。
在这注定不凡的夜晚，李菲菲闭上双眼，沉入了梦乡。在她的梦里，没有亭台楼阁，没有绫罗绸缎，只有一片广袤的星空，和星空下，两道紧紧相依的、决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