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地老
瀛洲冬寒,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那层叠不一的山峦,穿破了云层,与天空的蓝相得益彰。
我站在寒山寺的迎客松前,望着那远方暗自出神……
好久,好久,好久。
久到仿佛天已荒,地已老。
“公主,天色已暗,该回屋了。”
原来才过去了一个日头,暖阳西落,留下一片红霞,照映着整片山峦,微微光亮透过云层,带着美而纯粹破碎感。
“嬷嬷,你说,我何时才能等到他来……”
沉默片刻,我把视线收回,动了动身子,脚已经无知无觉,若不是张嬷嬷扶着,我怕是要和一地冰寒亲密相拥了。
像那样的话,我已记不得自己问过多少遍了,每次都能换来张嬷嬷一句“应该是快了”。
我知道这是她的安慰,我却不得不借这样一句话骗一骗自己。
但今日,张嬷嬷却选择了沉默。
“连你也觉得他不会来了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苦涩,在寒风中响起。
“公主,他……”张嬷嬷躲开了我的眼神,低下头看着那枯草地,欲言又止,神情很是不忍。
张嬷嬷自小就陪伴在我左右,算得上是我的乳娘,我怎么会看不懂她的不同寻常?
心下咯噔,我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忙回握她的手。她的手有着经年累月的证明,很粗糙,却也格外地温暖。我语气是焦急而不安的,我问她:“是知道了什么消息?”
“外面冷,回屋再说吧。”张嬷嬷松开紧皱的眉,声色是寻常的慈爱与温和,我却察觉到她手掌的微微颤栗,我知道,那是一种无声的愤怒。
雪花适时而落,落在我眼角一处,很奇怪,竟比不上心凉。
寒山寺离京城百里,寺里住着的都是出家之人,我是个例外,不为别的,只因为我身份悬殊,他们是奉了皇命才收留我长住。
张嬷嬷还喊我公主,但其实,早在两年前,我就已经不再是公主。
这里是南蛮之地,不是我的国家,北齐才是我生长的地方,只是,北齐已经覆灭,物是人非。
而至使北齐灭亡的人,正是我苦苦等待的那个他。
他如今是南蛮的王,从前南蛮还是个小国,万事要依仗北齐,在大臣的提议下,北齐从南蛮要来了一位质子。
是在我九岁那年的冬天,我在他来到北齐的第二年,我才知道,他叫赵承毅。
当年也如今夜这般小雪,原本已经睡下的我,被窗外一声猫叫扰了困意,披上貂裘,我偷摸着出了房门,直奔声源。
我很好奇。
北齐的皇宫有个规定,便是不能有猫,那是我五岁时,父皇定下的规矩。而原因,便是曾有只黑猫抓伤了我的母后,父皇对母后,总是无比珍视的,以至于我一直以为,这天下,所有人都该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直到一个抱着白猫蹲在梅花树下的少年出现,我才知道,三妻四妾,才是常有的事。
我搂紧貂裘,与少年四目相对,他眼神很冰冷,和冬夜的风一样让人颤栗,我第一次见他,不知他是谁,便下意识问出了声。
记不得具体说了什么了。
只记得,那天夜里,我有了个新朋友,叫赵承毅。
白猫是赵承毅从宫外捡来的,一直私养在身边,许是猫儿调皮,进了宫就撒欢了跑,这才跑到了我的殿里来。
当然,这只是赵承毅当时的说辞,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一切都是他的有意为之。我,从一开始,就是他布下的一步棋。赵承毅是南蛮王宠姬茯灵生的,可茯灵福薄,在生下赵承毅之后身体亏空,不过两年就香消玉殒,赵承毅被纳入王后膝下。
王后自然舍不得自己的嫡子被送北齐当质子,于是便把赵承毅推了出去。
南蛮王是个多情种,早已忘了当年对茯灵的那份情,利益当前,他自然爽快答应。
质子的命运,很少会有过得好的,赵承毅来到北齐之后,所受的欺负与打压是少不了的。
我去过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比小太监住的还要破旧些,像个寄放杂物的废弃屋子。我当时很是讶异,一气之下便责骂了内务府,还告到了父皇那儿,当天就赖着让父皇给赵承毅重新安排个好些的地方住。
好在父皇也觉得不妥,便重新给赵承毅安排了住处。只是从那以后,我却很难再见赵承毅了。
每次见他,都是匆匆一眼,连句话都说不上。
我知道,定是父皇的命令,他不许我与赵承毅多来往。
先前年少不知事,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如今想来,才懂父爱如山,怕是父皇早已察觉赵承毅心思深重吧。
我无法感同身受赵承毅的苦,但我想,那些经年累加起来的难,或者就是他绝地反击的理由吧。
北齐被灭那天,赵承毅没多说什么,只用染了血的手,捧着我的脸,盯着我看了许久,眼中是难辨的复杂。
他说:“嘉和,我不会伤你。”
这是他从那天后,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口中的“不伤我”,就是以假死之名,把我送到这寒山寺中,保全了我的性命。
可我的心,怎么能免刀割之痛?
他曾送来信件,信上说:“北齐王和王后无恙,无需多虑。”
我不知道他说得是不是真的,但我愿意再信他一次。
我以为他会亲自来跟我解释所有,但两年过去,他始终没有来。他会来吗?其实,我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始终不愿去相信罢了。
“嬷嬷,说吧。”我饮了一口热茶,手上回暖了些,才开始询问。
张嬷嬷叹了声息,从袖口中抽出一卷信纸。
她说:“素姑来信,城中张贴了告示,南蛮王将于三日后封宰相嫡女为后……”
心上人一统两国,我凭假死存活于世,却等来他封别人为后。
“当真……”我几乎发不出声,盯着那卷信纸发愣,热茶溅出了些,我却感如无物。
张嬷嬷连忙抽出绢帕,为我抹干净,还一边说:“公主无需伤怀,这等狼子野心的人,不值得。他就是个白眼狼。”
是吗?
可又是谁,在那整整十个春秋里,许我人间烟火,唤我声声嘉和?
自相识之日起,每年生辰,他都会悄悄捎来那些我平日里见不到的小玩意儿。
有市井街道里出来的烤地瓜,有我未曾见过的民乐曲谱,有他亲手刻制的贝壳手链……好多好多。
我们还曾月前赏梅,互诉未来。
我说:“我将来的夫君,一定是要像父皇对母后一样,对我一心一意的。”
他说:“嗯,一定会的。”
我们相识于算计,但我以为,至少,那些情分是真实存在的。可如今,我却不确定了。
现在想来,他从未与我说过情爱,或许,真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们,竟从未开始。
所以,是什么,让我有拥有过他的错觉呢?
我想,我不该再等下去了。
一连几天,寒山寺的雪都没停过,且越下越大,我不幸染了风寒。
病榻之上,素姑前来探望。
她从前是跟在我身旁伺候的宫女,北齐灭了之后,随我一同被带到南蛮。一年前,她与一商户相识,嫁到了离寒山寺两里地的潭城,那人待她不错。
“奴给公主带了些补气血的药膳,公主莫要嫌弃。”
素姑已褪去了少女青涩,盘上了妇人发髻,却还和以往一样对我恭恭敬敬。
我记得她是八岁那年入的宫,当时是要被送去哪里来着?记不清了,只记得是我拦了下来,把她留在了身边。
我不过一时兴起,想要个玩伴,而她却感恩于心。
她总说:“要不是公主,奴怎么能有现在这番光景?”
面对素姑一如既往地真诚与谦卑,我突然很感伤:“素姑,莫要再唤我公主了……”
这个称呼,我是不想再要了。
“那以后就唤姑娘吧。”素姑微微一愣,然后望向了张嬷嬷,语气怅惘。
“好。”
我托素姑为我备一辆马车,我不想继续待在寒山寺了,甚至,我不想再待在这南蛮。
等我病好,已经过去了半月。
雪停了,天却依然寒风阵阵,我和张嬷嬷是在夜里悄悄走的,没有与寺里人告别,因为我明白,我的一举一动,定是有眼线传递给赵承毅的。
既然要走,那就不要留有任何可能存在的阻碍风险。
但我没想到,我还是没走成。夜晚的寒山寺,路不太好走,一不小心就划破了衣裙一角。
“姑娘小心些。”张嬷嬷为我扯开一根藤蔓,扶着我往前走。
好不容易,终是到达了山脚。
素姑说,她准备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小溪边,下了山找到柳树,就能见到。借着月光,我和张嬷嬷很快就发现了一辆马车……
却不是柳树旁。
我虽有一瞬疑惑,却也没多想,和张嬷嬷对视一眼,朝马车走去。
刚走几步,我就僵住了身子,张嬷嬷也是发出惊讶之声。
“这……”张嬷嬷抓紧了我的手,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盯着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发愣。
两年不见,赵承毅变了很多,说不上来哪里变了,可就是很不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穿南蛮的服装,少了北齐装扮的随性之感,看上去更俊美了些。
他缓缓行至我身前,我们两两相望,许久之后,呼啸而过的山风打破了沉默。
张嬷嬷瑟缩了一下,硬着声鞠了个躬提醒:“我家姑娘风寒刚刚痊愈,受不得寒,还望王上体谅。”
赵承毅闻言只皱了皱眉,往后退一步侧身,眸光依然望向我,说:“那上马车吧。”
我竟一时不知该不该迈开步子,张嬷嬷也是欲言又止。
“还是……”算了吧。
可我原本想着,既然走不成了,那我再回寒山寺就是了。
但没等我把话说完,赵承毅就替我做了决定,一阵失重,我被他打横抱起,我下意识惊呼,搂上了他的脖子。
张嬷嬷想上前阻止,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衣人敲了后颈,晕了过去。
“嬷嬷!”我焦急出声,使劲儿要从赵承毅怀中挣脱。
赵承毅抱着我腰的手却越收越紧,沉着声似在安抚:“别担心,她不会有事。”
“你想干什么?”我实在不懂他此举为何意。若他想带我走,何须把张嬷嬷敲晕?
他未曾立即回答我。
而抱着我快速上了马车,然后朝外唤了声“长风”,不到片刻,一个同样穿着黑衣的男子掀开了帘,朝他作揖。
“赶马!”赵承毅下了令。
马车开始朝前驶去,或是夜太过沉静,我能清晰地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急促而有序。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我始终被赵承毅抱在怀里,姿势很是别扭。
“自然是去该去的地方。”他腾出左手,为我整理额前碎发,竟是说不出的温柔。
不知触动了心中哪根弦,我鼻尖酸楚,很快就模糊了视线,连忙扭过头不再看他。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的头往他胸口按,我听见他胸膛传来砰砰的心跳声,平稳有力。
之后,我没再主动说过一字一句,他不说,那我不问就是。
不知不觉,我竟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入眼是富丽堂皇的装饰,作为北齐的公主,我当然知晓这是宫廷才有的配置。
赵承毅把我带回王宫了?我困惑不已。
“娘娘醒来了?”
一位穿着粉裙的小宫女扬着一张笑脸向我发来问候。
“娘娘?”我听完这称呼,不自觉低声呢喃。
“奴名唤青衣,王上早朝去了,吩咐奴婢等娘娘醒来,定要喂娘娘把这燕窝吃了。”青衣恭敬地端上一碗燕窝粥。
我瞧了一眼,是在北齐时,我最爱的那一种吃法,炖得浓稠,上面放上几粒红枣和枸杞,香甜入味。
洗漱完毕。
小小一勺燕窝入口,我竟有一瞬生出了置身北齐的错觉,无端没了胃口。
“端走吧,没什么胃口。”我实在不想勉强咽下。
青衣疑惑片刻,听了命令,撤了燕窝粥。
“他可曾说过何时会来?”我想问问父王和母后的下落。
“早朝过后。”青衣回答得笃定。
我就在殿里等着他,像在寒山寺的几百个日夜一样地等。但我知道,心境依然不同。
想到什么,我犹豫着问青衣:“他和王后可恩爱?”
我知道这样的问题很突兀,但我就是忍不住想要知道。
“这……奴婢也不好说。”青衣似乎有些为难。
“这有什么好说不好说的?”我觉得奇怪。恩不恩爱不是就一句话吗?
“王后贤淑,王上时常夸赞,但封后以来,王上却很少去王后殿里……”
这样吗?许是太忙了吧。我抚上左胸口,深呼一口气,一旦把他和旁的女子放在一处,心还是会隐隐地痛呢。
晌午时分,我没等来赵承毅,倒是先等来了他的王后。
的确端庄优雅,那华丽丽的凤袍,穿在她身上格外合适。
我没向她行礼,她也没有怪罪的意思,笑着拉过我的手喊我“嘉和妹妹”。
不知为何,在见到她真人后,我先前的那一丝嫉妒,竟一下散得无影无踪。
“王上果然说得不错,嘉和妹妹果然生得沉鱼落雁,本宫见了都难抵小鹿乱撞。”
我没想到赵承毅竟与她说过我,还得到如此夸赞,一下有些无措。
“嘉和妹妹不必害羞,你当得起这等夸赞。”她挽着我在茶几处坐下,姿态依旧优雅。
她向我介绍自己,当真人如其名,窈月,窈窕淑女,眉眼如月,秀丽柔和。
她说:“唤我姐姐就好。”
我说:“好。”她待得不久,不过一炷香时间就走开。而她前脚刚走,赵承毅就来了。
一身黄袍,倒是庄严肃穆,眉宇间那难以忽视的贵气,时刻提醒着我,他已不再是那个屈于人下的少年,而是一国之君。
他不是空手来的,手中抱着一只白猫,像极了当初那只。
“送你。”他抚摸了几下白猫的头,在它软糯的叫唤声中递到了我怀中。
我本对猫不感兴趣,但自那年初遇之后,猫却仿佛成了生命里一个特殊的存在。我永远忘不了偷偷和他一起喂养小白的那些日子。
小白很乖,很爱睡懒觉,也不爱四处跑,吃饱了就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舔爪子。
细细一想,其实很多细节里,我都可以察觉赵承毅的刻意接近,只不过我不愿去多想罢了……
“喵~”
怀中白猫扭动了一下身子,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可爱极了。
我盯着它看,它真的很像小白,可我知道,它不是。小白,早已走失在两年前的战乱里。
“谢谢,但我不想再养猫了。”我垂着眼眸,咬了咬唇把它重新递到赵承毅怀中。
一瞬之间,殿中气压低沉,分明暖炉烧得旺盛,可冷风却仿佛布满了周身。
“嘉和,别拒绝我,好吗?”
赵承毅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我竟听出了些乞怜,几乎下意识地抬眸与他对视。
“为什么?”我艰涩发声。我有太多太多问题想问他,多到不知该从何问起。
又是一片沉寂。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解释时,他却开始娓娓道来。
“开始接近你,确实是出于心计。但情谊也是真的……嘉和,我有太多不得已,这天下,不是对错就能分辨的。金钱、权势……太多可以左右的东西,我只有让自己强大,才能有足够的话语权。”
“那为什么不能放北齐一条生路?”我始终是不能理解他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的。
“你当真以为我有三头六臂不成?我一己之力怎可撼动一个国家?”赵承毅眼含痛色。
“你父王在位多年,一直以仁治国,深得民心。但朝堂之事,从来阴谋阳谋,他只生得你一女,多少人虎视眈眈那个高位?那左福早已与南蛮暗中结盟,只待战争爆发,称王称霸。”
左福是北齐的丞相,父王从来信任于他,没想到却是这般真相。
“那为何你要参与其中?”我不明白。
“我也不想参与,可若我不答应与左福联手,我如何保全你?如何护你父王母后一命?”赵承毅声音暗淡。
“你不能暗中提醒我父王吗?”不知为何,我们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
大概意思就是,他不是没提醒过我父王,但我父王实在太过信任左福,而赵承毅的质子身份又实在不令人信服,于是,我父皇开始处处提防赵承毅,一心以为他挑拨离间。
原来,当初我很难再与他见面,就是因为他去与父皇说了左福心存异心,这才被父皇警告不得与我多相处。
“那你为何两年都不来与我解释?”我渐渐平静下来,盯着他发问。
“你以为我不想见你吗?嘉和,我不能见你,若我见了你,左福的那些余党就会知道你没有死,到时候我怕我保不了你。”
“寒山寺离京百里,又是僧人的居所,你住在那里不会有人生疑。”
“那你如今就能护我了?”我信他想护我,但他这理由听起来难免可笑。
“是。”赵承毅眼中闪过笃定,掷地有声。
“可你已经有了王后。”我背过身,不让他看见我即将落下的泪。
赵承毅没有再发出声音,我拭去泪珠,再一次转过身看他,却一眼撞见他眼中含情脉脉。
他说:“我就知道,你不会不在意。”
“你什么意思?”我不解。
“窈月确实是王后,却不是我的王后。”赵承毅笑着说。“窈月确实是王后,却不是我的王后。”赵承毅的这句话在我脑中来回穿梭,怎么也挥之不去。
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呢?
欢喜?又或者庆幸?好像一时之间我竟找不到可以准确形容的字词。
夜风从外吹来,从窗的缝隙渗透,寒而不刺骨,不期然有些微微舒适,轻轻柔柔,拂过一方肌肤。
在半刻钟之前,赵承毅才刚刚离开,我能感受到赵承毅想留宿于殿的热切,但我却不能答应。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单纯地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轻而易举地成为他的人。
尽管我心中有他。
我想,应该是我不允许自己不明不白地入住了宫廷,又不清不楚地成了宫婢和太监口中的“娘娘”。
更深一层的原因,应该是,他连个封号都还不曾给予我。我所祈求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也还未曾应允。
哪怕他说:“我当南蛮王只是形势所逼……”
我愿意相信他,却仍不能确定他往后的路会不会按照他原本的计划而走,毕竟,未来的事,从来不准确。
赵承毅本不欲称王,只是多年前一天夜里,他发现左福与先南蛮王勾结。
左福密谋,想设计一场戏码,让我父皇驾崩,到时候左福成为北齐新王,南蛮获得北齐一半物资帮助,两国平分南北两地,以南北的天然屏障临沧江为界,两国各自为政,互不相干。
他们看中赵承毅身份,暗地里拉拢赵承毅,想借赵承毅来加一份赢的筹码。
赵承毅假意配合于他们,在左福势在必得的最后时刻,反将一军。
说来,赵承毅也是狠得下心。
他看在我的面上,救了我的父皇,却不能因血缘之情,饶他生父一马。
我知道,他向来痛恨自己的出生,更痛恨南蛮王对他生母的薄情寡义,负心薄幸。
寄养在王后膝下那些年,他没过过几天王子皇孙的逍遥日子,反而大多数时候都是形单影只。
王宫的西侧,有一处少有人问津的偏殿,赵承毅从小就生活在那里,哪怕名义上已经被王后扶养,但深宫真情难有,没有人真正在意他是死是活。
好多年,他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直到北齐提出质子一事,赵承毅三个字,才重新被记起。
我问他:“是不是很恨?”
他说:“是恨。但也庆幸,庆幸能被以质子之身送往北齐,庆幸能在北齐遇见你。”
我也庆幸。
庆幸于他在那样孤寂而艰难的时光里依然坚强,庆幸于他能让我占据他心中一角。
我何德何能……
“娘娘,王后来了。”青衣缓步前来禀报。
思绪被打断,我也不欲再继续回忆,理了衣衫,起身迎接王后大驾。
“说过了,妹妹无需多礼。”她一如白日那般端庄大度。
王后是丞相的嫡女,却不是最受宠的那一位。丞相的正妻云氏是当年南蛮王赐的婚,夫妻两人虽相敬如宾,却并无深厚感情基础。
在王后窈月出生之前,丞相就有一房宠妾,并生有一庶子和一庶女,丞相很是看重,但庶出就是庶出,按理说再受重视也成不了气候。
然而,事情却不能以常理待之。
云氏多年来只生得窈月一女,难免受些非议,那庶子地位一天比一天高,气焰渐渐压了云氏一头,云氏为了给女儿的未来寻得一丝保障,便想为窈月觅得一位能护窈月周全且可信赖的良人。
窈月已贵为丞相之女,云氏要为其寻夫婿自然会往高处看,这一看就看中了赵承毅的二哥赵承嗣。
赵承嗣是先王的第二子,母妃是前镇国将帅傅察泰的嫡女傅思香,被封香妃,地位尊贵,又不危及王权,赵承嗣显然是最合适的婚嫁人选。
许是天公作美,在云氏为窈月谋划之前,窈月就与赵承嗣一见倾心。
所以,当窈月得知母亲要去给自己和赵承嗣说亲时,窈月说不出的欣喜与激动,立刻就书信一封告知了赵承嗣。
赵承嗣也很快给窈月回了信,只不过那信带来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原来,赵承嗣也向自己的母妃表明了心意,却并没有如愿得到祝福。
香妃想远离朝政,安然一生。丞相位高权重,与她的初心违背,尽管她对窈月很满意,却也无法同意这门亲事。
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人,赵承毅进退两难。因此,赵承嗣和窈月的亲事陷入僵局。
赵承嗣本想着慢慢说服母妃,怎奈香妃看透他的心思,竟放下自尊,去求了一道圣旨,将一县主林氏赐婚给赵承嗣。
赵承嗣得知时已来不及阻止,圣旨一下,他和窈月的未来被强制阻断。
但事在人为。林氏与赵承嗣的新婚之夜,正是赵承毅协兵反击之时。
赵承毅与赵承嗣这个二哥其实并没有多亲,只不过因同一个目标而走到一起。
赵承毅知道凭一己之力很难扳倒南蛮王,几经思索,赵承嗣是最合适的合作伙伴。
香妃当年入宫,是在一次宫宴被南蛮王所调戏,名誉受损被迫屈身于南蛮王,这也一直是傅家的一道心结。
为了家族而委屈求全的结合,没有多少感情,况且伴君如伴虎,即使傅家早已没了实权,南蛮王依然有些忌惮,这也是香妃始终谨小慎微的根本原因。
当儿子赵承嗣谋反之时,香妃除了有些意外,也并无其他情绪,只淡淡问赵承嗣:“何故心意如此决绝?”
赵承嗣直视自己的母妃,看着容颜已逝的她,深情莫测,待半柱香燃尽才答:“自是想给所爱之人一份安定与真心。”
他不想再让自己的母妃终日惶惶。
更不想屈服于王权,失去心爱之人。
于是,反,是他最好的选择。毕竟,对于南蛮王,他也从来未曾感觉到父爱,南蛮王于他,不过一个高高在上的称谓。
傅家虽已无实权,但当年的镇国将军可不只是徒有虚名,许多曾随傅察泰征战沙场的老将都是忠肝义胆的存在,而这部分力量,是赵承嗣和赵承毅势如破竹的核心与关键。
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进行着……
只不过,他们算漏了一步棋,那就是赵承嗣的新婚妻林氏。新婚那夜,林氏竟对赵承嗣暗下毒手,一把锐利的匕首刺入赵承嗣胸膛。
原来,林氏早已有心属之人,两人早已定下终身,不料一道圣旨,让一对有情人下场凄凄。
在接到圣旨之时,林氏死活不愿同意,却也没有办法,抗旨不遵是砍头大罪,她或许可以不顾死活,但却不能置家族命运不顾。
再三思索之下,她选择了和情郎一起私奔,留下书信一封,让父母对外宣告她病逝的消息。
他们一路伪装,逃到了一个叫何方村的地方,隐姓埋名。可没成想,不过短短几日,就被一群黑衣人找到,他们称自己为“南蛮王的人”。
林氏以死相逼,却无济于事。而那情郎,命丧在黑衣人之手。
林氏伤心欲绝,也想一了百了,但心念一动,决定为情郎报仇,于是在新婚夜刺杀赵承嗣。
赵承嗣当夜原本并无打算步入婚房,只是想到林氏无辜,想去提醒她一番夜里小心,没想到无防备之下,惨遭林氏毒手。
林氏抱了必杀的决心,在刀上沾了毒,刀上不重,但毒液凶猛,赵承嗣坚持没多久,就倒在房中。
还好,赵承毅没见到赵承嗣就找了过去,这才救回赵承嗣一命。林氏本想一刀了结自己,也被赵承毅阻止,最终关押在一处殿里。据说,后来她还是自缢了,只是,她到死都没得知情郎被杀的真相。
她情郎死的时候,去了两波黑衣人。
一波黑衣人是林家族长以“南蛮王”名义,去捉她回来的人。
另一波,是她情郎的父亲派去的,他父亲不愿儿子为了小爱至家族于不顾,就想把两人分开,却没想到她那情郎为了她甘愿挡下一刀,误失性命。兵变那天晚上兵荒马乱,原本商定赵承嗣继承王位,因这一变故而搁浅,临时由赵承毅主持大局。
赵承嗣中毒太深,连续昏迷不醒,朝中新王继位,时局动荡,赵承毅不得不先登基称王。
至于左福一党,被狠狠坑了一把,自然怀恨在心,不会轻易放过。
内忧外患大抵就是赵承毅这两年来的处境了。
而昏迷中的赵承嗣,一躺就是好久,直至半年前才悠悠转醒。但除了赵承毅和身边几个伺候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知。就连窈月,也是新婚当夜才知晓的,与她洞房的人,就是赵承嗣。
窈月原本因嫁给赵承毅而郁郁寡欢,直到得知真相,见到活生生的赵承嗣,这才喜极而泣。
两年养精蓄锐,赵承毅早已私下培养了自己的一方势力,用来抗衡左福余党,足矣。
赵承毅觉得时机已到,便想根除隐患,然后以死遁之,把王位让与赵承嗣。
但还没等他再做计划,他安插在我身边的暗卫就给他捎信,说:“公主得知主上大婚,一病不起……”
他不放心。于是冒着险来看我,却正好撞见我要逃走,于是他决定不能再等,二话不说就把我带回了宫。
我问他:“你把张嬷嬷带去了哪里?”
他说:“和嘉和的家人在一处。”
家人?我自然知晓他所说的是我的父皇和母后,还有我年幼的弟弟。
“我何时能见他们?”我真的很想见一见他们,都快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呢。
赵承毅眼中的心疼不减当年,抬手为我拭去不知何时滴落的泪珠子,温声细语:“很快。”或许是他的那句“很快”,我放下心,乖乖待在住所等待着……
一晃就过了大半个月,这十几天里,赵承毅来找过我几回,但都是匆匆见上一眼就离开。
直至这天午后,我躺在榻上闭目养神,隐隐约约地听见动静,然后是宫婢的声音:“恭迎王上!”
我一睁眼,竟恍如隔世。赵承毅穿上了在北齐时的装扮,与我记忆中的少年完全叠合。
在我看着他傻傻发愣之际,他弯下腰,把我抱在怀中说:“嘉和,我回来了。”
我在他怀中一动不动,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梅花香,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清雅而舒心的香。
“我还以为,你早已把它弄不见了呢。”我动了动,伸手抚上他腰侧别着的梅花荷包。
荷包是我十六岁生辰时,送他的回礼,几年过去,上边的花纹有些淡了,但梅花香越加清晰。
“怎么会?”他笑着取下荷包,把它递到我手上。
“你刚放的香料?”我打开荷包,里面是新鲜的材料。也是,当年的物件,定然早已失了味道。
“嗯,不过,也是我亲自调的。”
我手上动作一顿,忽而心上一暖。是了。当年我送他的是个空荷包,我说我喜欢梅花,他就用梅花制成香,随身携带。
我把荷包重新别在他的腰上,回了他一个久违的笑……这一次,他再也不会舍我而去。
南蛮王赵承毅突发顽疾,不久病逝的消息传遍了各处,王后窈月伤心过度,没多久也“抑郁而终”。
赵承嗣成为了新王,而王后是丞相新收的“义女”,丞相为了纪念“已逝嫡女”,冠其名为窈月。
一切尘埃落定之际,已经是大半个月后,我和赵承毅正在去往北齐的边境。
他要带我去寻我的家人,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家人从未离开过北齐。
他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心上人以死遁之法,把我带回了故乡,殊不知物犹在,人已非。
不出两天,我们来到了一个小山村。就一眼,就足够震撼我许久,我那曾经最至尊的父皇,竟然在拿着锄头种地,而我的母后,一身素衣站在他身侧,为他拭去额上汗珠。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们,却无比的喜欢这样的他们,纯朴而简单的他们。
他不再是国君,她也不再是一国之母,而是我的爹和娘。
我们隔着田埂相望,伫立许久,未说一句,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我想,心与心的交流,是语言所不能表达的。
约莫傍晚时分,我们回到了一个小院子,不大,却五脏俱全,无比温馨。
八岁的弟弟许是太久没见我,一时没认出我来,歪着头傻乎乎地问:“这位姐姐是村上新来的?”
不知触动了哪根弦,鼻上一酸泪不自控。
张嬷嬷从屋里出来,见了我欣喜若狂,许是赵承毅褪去了帝王的尊容,她竟毫无顾忌地数落了他一大堆有的没的。
不过,他没生气,只是笑着承受……
就这样,落日归家,我也归了家。我们在你一句,我一言中说了好多好多,却没有一个人再提过从前。
对了,赵承嗣把北齐和南蛮合并了,成立了一个新的国家,国号永顺,寓意永远顺遂无争,国泰民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