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小悠,她在大雨中旁若无人地哭泣。
她的哭声竟能掩盖住远处传来的滚雷和雨滴摔落在地的声音,我惊异于她肆无忌惮地向世人展示悲伤,也想起电影里女主角和前男友分手的桥段。
带着满腹狐疑和同情,我打着伞走近她,关切地问道:“需要我帮忙吗?”
她终于收敛起磅礴的哭声,抽泣着对我说:“我钥匙没了,回不了家了。”
我的内心像是被千万只大象踩踏而过,我又在自作多情。
“那你先跟我回家吧。”
“好。”
因为一个人住的缘故,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手机联系人里也存着开锁师傅的电话,于是带着小悠回到家,问了她住所的位置,联系了师傅。
在小悠冲热水澡的时候,我下了两碗面条,回想起大雨中的那一幕,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这个女生到底是多不经世事,生活又是多么顺风顺水,居然能为了这么一个理由毫不掩饰地大哭,虽说有点小孩子气,倒也有点傻的可爱。
小悠出来,光腿穿着我的睡衣,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胸前,显得更加玲珑娇小,灯光下才看清她的脸,清秀,干净,左眼睑下的两颗小雀斑,点缀一般,像纷飞的蝶。我竟红了脸。
她闻着香味凑过来,开心得像个小孩。
“我可以吃吗?”
“当然。”
“那我开动了!”
“嗯。”
她吃东西的样子像刚摆脱冬眠的兽,急不可耐地要填补空了一季的胃。狼吞虎咽的吃法,倒是勾起了我的食欲。
我在一家地产公司做企划,时闲时忙,有项目时需要彻夜赶方案,饮食方面一向忽略,忙完回来恨不得睡死过去,饿也没力气管,所以家里没什么储粮,不过备些面条。
搁平时,回来下一碗面条,也不过果腹,一个人的晚餐,到底寂寥。
可幸今日遇见小悠,才发现面条竟也是世间少有的美味。
“慢慢吃,不够还有。”
“够了,够了。”
风卷残云之下,她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刚想说话,开锁师傅的电话打来,说他已经到了,我和小悠披上外套,匆忙赶过去,没多久门就打开了。
谢过开锁师傅,我自知使命完成,准备就此告别。小悠拉住我,邀我进屋喝咖啡,说要感谢我拔刀相助,我只好却之不恭。
小悠的家,不大,但因为过于素净,倒显得格外宽敞。客厅里除了满地杂乱的书和涂满文字的纸之外,没有多余的装饰,总之不像年轻女子的家。
她见我疑惑,便将她的身世娓娓道来。
小悠出身在本省的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县城的老师。
她从小爱好文学,凭借努力考上了本市的大学,主修汉语言,闲暇时会写点文章,发在贴吧上也只是偶然,结果引起了不小的追捧,名气渐渐被一个杂志社的编辑所知,编辑联系上小悠并签下了她,还特别给她开了个专栏,要求每周五上交一则短篇,所以毕业后小悠干脆留在了这座海滨城市,租了这间房,独自生活。
听她如此简略地概括自己的生活,我顿时起了兴趣。
“单身?”
“对啊。”
“什么类型的小说?”
“你知道啦,不过是情啊,爱啊什么的。”
“言情?”
“准确来说是都市白领们在爱恨情仇中的煎熬沉浮。哈哈。”
“你上过班吗?”
“没有诶。”
“那你怎么写?”
“嗯,想象呗。”
“哈哈,能看?”
“行,等哪天晚上,我去你家。”
“一言为定,你知道我家在哪,随时找我。”
“一言为定。”
过后的好几天,都没有小悠的消息,我忙着在各种数据,图表,创意中组合抉择,时不时地想起她,还有和她的约定,她该是忘了吧,算了,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周五依然忙碌,焦头烂额地投入枯燥繁复的工作,等一切处理完已是十一点,如果明天不是周末,我真想直接睡在公司。
在外面胡乱吃了点宵夜,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心爬上楼,楼道的灯一亮,家门口蜷着的一团黑影把我吓个半死,头脑“嗡”地一下清醒了过来。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小悠,估计是等得时间太久,居然倚着门框睡着了。
发丝轻柔地覆盖在她脸庞,若隐若现地显出她微嘟的嘴唇,若不是轻微的起伏,我险些以为她是一尊雕塑。
我蹲下来,有些不忍心叫她,但她睡得不沉,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已然把她惊醒。
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看见我的一瞬间就开心地站了起来,因为起来得太快,有点趔趄,眼看就要摔倒。
我赶紧扶住她。
“等很久了?”
“没有,只是有点困。”
我拉着她进屋,让她在沙发上缓缓神,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一摞厚厚的纸。
原来她没有忘,一股暖流从四肢窜到心脏,我竟慌了神。为了掩盖莫名的慌乱,我开始四处找话题。
“吃饭了吗?”
“吃了。”
“来多久了?”
“嗯,没多久。”
“我这工作说不准什么时候下班,你看我不在,应该下次再来。”
“今天想见你。”
“都怪我,应该给你留个电话。”
“不要,我不喜欢没有悬念的事情。”
“那是给我的?”
“对啊,答应过你的。”
“为什么不用电脑写?”
“嗯,我喜欢铅笔与纸张摩擦出的声响,很踏实。”
那天晚上,我和小悠坐在阳台的秋千上,喝着红酒,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
借着熹微的灯光,我看着她的文字,她倚着我看星星。
她的文字有一股特殊的魔力,仿佛漩涡,一接触就要被吸入沉底,她给我打开了另一个广阔的世界,那个世界里面的人,鲜活,恣意,爱得放肆,恨得彻底,在她的故事里跌宕沉浮,我仿佛拥有另一种身份,在她营造的文字中,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成为任何一个人。
只是无论情节多么千回百转,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悲剧。
天空的黑沁入骨髓,压抑窒息,仿佛被海草缠绕拖入海底,无法呼吸,无能为力。我有点抗拒,可又不可遏制地想要沉溺。
我停下来,用力吸了口气,从她编造的故事中挣脱出来,沉默着。
“怎么都是悲剧?”
“现实就是悲剧。”
“这么悲伤?不像你。”
“那我是什么样?”
“单纯,阳光,像自顾自生长的植物。”
“哈哈,那是另一个我。”
“到底有多少个你?”
“不知道。”
看着她迷离的眼,微醺的脸,我想她也许只是寂寞。
“不如,你搬过来和我住吧,有个伴,也许会好。”
“嗯,好呀。”
当晚我就去小悠家,把她的家当搬了过来,不过是一箱的书,一台咖啡机和少许的换洗衣服,她的生活用品真是少得可怜,看来是不太在意。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她很快睡着,月光打在她眼睑下的雀斑上,时隐时现的,像要飞走一样。
我看着她,看着她如此瘦削的身躯,揣测不出她身躯之下藏着多么汹涌的感情,她又经历过什么样的过去,让她的忧郁如此深不见底。
我静静地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朦胧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