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城深处,一间幽暗的密室中。
闻人刀雨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地躺在一张简陋的石床上。床头的烛火轻轻摇曳,将他失去血色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正俯身为他处理胸前的伤口。她三千青丝如瀑垂落,遮住了部分侧颜,动作轻柔而精准。然而,她的脸上却覆盖着一副冰冷的玄铁面具,面具上精心雕刻着玉兔拜月的纹饰,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幽光。
“如何?”
密室另一端的阴影里,传来千面侯低沉的声音。他依旧戴着那张狰狞的玄铁面具,身形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那女子并未回头,依旧专注于手中的动作,声音透过面具传出,带着几分空灵:“千侯大人出手精准无比,剑锋正中‘不死劫’之位,未曾有分毫偏差。属下方能及时为其止血包扎。”
她将染血的布帛放入一旁的水盆,清澈的水瞬间被浸染开来。她仔细清洗着指尖的血渍,继续道:
“此人性命已然无忧。”
“辛苦你千里迢迢赶来娆疆。”千面侯的声音在幽暗中显得格外低沉。
“千面之责所在,玲珑不敢言苦。”那戴着玉兔面具的女子轻声应道。她正是十二千面中位列第四的卯兔面,江湖人称“八面玲珑”的玉镜听。其明面上的身份,是远在琅琊山的脂砚斋斋主。数日前接到千面侯密令,她便即刻动身,昼夜兼程赶赴这南疆之地。
脂砚斋超然于中原诸阁之外,看似与世无争,实则耳目遍及天下,专司搜集各方情报,编撰各类江湖榜单。斋主玉玲珑素以温婉寡言、心思缜密著称,更兼一身精绝医术,尤擅传说中的换心续命之法,是千面侯麾下除鼠面之外的另一心腹。此次召她前来,其高超的医术正是关键缘由之一。
“我辈……终究是老了。”千面侯的话语中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凉与倦意,“这以后的江湖,终究要靠他们这些年轻人了。”
这话语中的未尽之意,玉玲珑瞬息便会意。她略一沉吟,心中已然明了千面侯对未来的布局与打算。然而身为属下,她深知自己唯一的选择,便是默然领命,依计而行。
“中原方面,近日可有异动?”千面侯再度开口,声音在狭小的密室内回荡,更显低沉。
“暂无异动。”玉玲珑微微垂首,面具下的目光沉静如水,“想来,待荆阙那两位弟子带着鼎天剑返回中原,将消息传开……我们等待的鱼儿,便该咬钩了。”
千面侯闻言,玄铁面具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是颔首。他不再言语,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石壁,望向了遥远的中原。
密室之中,重归寂静,唯有那一点烛火,仍在不知疲倦地摇曳跳动,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映在冰冷的石壁上,明明灭灭。
忽地,密室沉重的石门发出一阵闷响,缓缓开启。一道身影踉跄而入,正是鼠面。他身上的黑袍已多处破碎,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痕,气息萎靡,显是经历了一番惨烈恶战。
见到千面侯,鼠面强忍伤痛,当即单膝跪地,双手将一枚莹润的玉瓶高高呈上——其中正是自“大灵”蛇颅中取出的那团盘盈蛊虫。
千面侯接过玉瓶,指尖在其上停留一瞬,却并未收起,而是转身递给了身后的玉玲珑。
“你的任务已然完成,”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便带着此物,返回琅琊山吧。”
“是,千侯大人。”玉玲珑恭顺应道,双手接过那至关重要的玉瓶,便欲转身离去。
“将军!”
鼠面见状猛地抬头,忍不住急声喊道,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若不用此蛊为您续命,您……”
“放肆!”
千面侯骤然打断,声音虽不高,却带着罕见的怒意与不容置疑的威严。鼠面身躯一颤,慌忙重新垂下头去,不敢再多言。一旁的玉玲珑也立刻低下头,屏息静立。
“去吧。”千面侯不再看鼠面,对玉玲珑道。
“是。”
玉玲珑轻声应命,缓步从跪伏在地的鼠面身旁走过。经过时,她微微侧首,对着鼠面颔首一礼:“鼠面大人。”
鼠面却僵跪于地,一言不发,恍若未闻。
玉玲珑并不介意,行礼完毕,便径直走向石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幽暗的通道尽头。
“起来吧。”千面侯开口道,随即背过身去。
“属下不解!”鼠面却固执地跪在原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将军身受魇毒煎熬已逾百年,如今好不容易寻得这解毒之蛊,为何要交给玉玲珑?将军若不言明,属下……便跪死在此处,也决不起身!”他身上的伤口因情绪波动而再度裂开,鲜血缓缓渗出,不一会儿便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片暗红。
千面侯缓缓转过身,本欲斥责他的顶撞,可目光触及鼠面身下那滩刺目的血迹,心头骤然一软。他走到鼠面身旁,竟俯下身,轻轻拍了拍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声音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与温和:
“子卿……”
这一声呼唤,让鼠面浑身剧震。这个早已被尘封的字,仿佛瞬间击穿了他百年的坚守。
“你我相识,已近两百年了。”千面侯的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当年你救我离京,千里逃亡,深入娆疆,致使脚筋腿骨尽断……虽得那人救治,保住了性命,却终究成了如今这般孩童身形。”
他顿了顿,仿佛在回忆那遥远而惨痛的过往:“你我在那人手中得以续命,苟活至今,百年来,看尽了生死轮回,世事变迁。而你……又岂会不知我心中真正所念?”
他的语气愈发低沉,带着化不开的疲惫与认命:“天命……终不遂人愿。事已至此,纵使再空活百年,于我而言,又有何用?”
那最后一声尾调,如同冰冷的蛛丝,萦绕在鼠面心头,久久不散。而千面侯已直起身,不再多言,默然离开了密室。
鼠面依旧跪在血泊之中,久久不愿起身。那一声“子卿”,和谈及过往的寥寥数语,已让他眼角泪水纵横。往昔伴随将军驰骋沙场、意气风发的岁月,一幕幕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可那峥嵘岁月,早已如白驹过隙,一去不返。
他已然明了将军为自己拟定的结局。可他自己呢?倘若将军不在了,他这个因将军而存在的人,又该去往何方?
无人能给他答案。
唯有密室中那一点孤烛,依旧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无声地摇曳在冰冷的石壁上。
天色微熹,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月华宫。
云婴独自倚在冰凉的朱红栏杆前,晨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在她身后那座寂静的宫室内,月华祭司正以拜月教传承的古法,将金蚕渡入那中原女子的体内,进行着最后的救治。
云婴静静眺望着东方,天边那缕金光正一点点撕裂夜幕,将云层染成绚烂的朝霞。然而,她心中却萦绕着难以驱散的迷雾,依旧无法相信——那位曾费尽心机、不惜背叛师门也要登上大祭司之位的师兄,最终竟会为了一个中原女子,甘愿修习《蜃魇术》,沦为那般不人不鬼的模样,穷尽所有,只为了换取屋内女子的一线生机?
正当她思绪纷杂之际,身后沉重的屋门被轻轻推开。
月华祭司缓步走出,一袭白色祭袍在晨风中微微飘动。她行至云婴身旁,同样将目光投向东方那愈发明亮的天际,沉默不语。
“风逍他……”云婴终于率先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晨曦的宁静,“当真全然为了这中原女子?”
“是。”
月华祭司唇间,只逸出这一个简短的字眼。清晰,肯定,却重若千钧。
未能得到期望中的回答,云婴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沉默片刻,终是再度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回避的质问:“当年在中原,究竟发生了什么?”
月华祭司闻言,那素来清冷如霜的面容上,竟掠过一丝极淡却难以掩饰的悲戚。她目光放空,仿佛穿越了十六年的时光,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午后。
“当年,我随你师父率众赶到葬龙坡时,情势与先前线报所言分毫不差。中原七阁早已结成联盟,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她的声音平静,却透着彻骨的寒意,“只是,在你师父的通天术法之下,那些所谓的正道精英……皆被屠戮殆尽。”
“那我师父为何没有回来?!”云婴听到此处,忍不住急声追问。
“清理完战场后,你师父却说,他在那些中原人里,没有见到‘那个人’。”月华祭司的语调依旧平稳,眼神却愈发幽深,“他命我即刻带领残余教众返回娆疆,而他……要独自一人,去亲自向‘那个人’问个清楚。”
“什么人?”云婴的心猛地一紧。
“当时我亦不知。”月华祭司缓缓摇头,声音低沉下去,“如今想来,那人……应当便是后来中原武林传言中,于昆吾山正义峰上,与你师父同归于尽的鼎天阁上任阁主——剑尊,李天朔。”
“我不信!”云婴猛地抬头,赤瞳中满是倔强与抗拒,“师父术法通天,怎会……怎会被区区一个用剑的中原人杀死?”
“没人相信!没有人相信你师父会死在那个叫李天朔的人手里!”月华祭司的声调骤然拔高,带着压抑了十六年的激动与悔恨。是的,莫说是云婴,便是她自己,也从未相信过萧涯会陨落在昆吾山。倘若早知那人武功高强至此,她当年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听从萧涯的命令先行撤回,便是死,也要随他同去!
云婴怔在原地,周身的气势仿佛瞬间被抽空。亲耳听闻月华祭司讲述这尘封的真相,即便心中早有准备,那股深切的悲戚仍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将她彻底淹没。
二人陷入沉默,唯有东方那轮旭日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缓缓升起,绚烂的霞光顷刻间铺满了月华宫的琉璃瓦,映得天地一片辉煌。
“那……这个中原女孩呢?”短暂的静默后,云婴再次开口,声音低沉。
“当年我自葬龙坡赶回教中时,便听闻你因擅自修习禁术而走火入魔、已无人相的消息。风逍当即下令,严禁任何人探视。”月华祭司娓娓道来,将尘封的往事一一铺陈,“没过几日,中原便传来了你师父与李天朔在正义峰双双陨落的噩耗。不久,风逍继任大祭司之位,可他很快便将教中事务暂托于我,孤身一人前往中原。数月之后,他便带回了这个女孩。”
云婴默然。师兄已死,她不会将他犯下的过错,迁怒于身后屋内那个气息羸弱的无辜女孩。然而,师父的血海深仇,绝非昨夜月祭广场上那几条中原人的性命所能抵消的。
她静静地凝望着已然高悬的朝阳,明媚的阳光普照万物,将月华宫渲染得金碧辉煌,却唯独照不进她那颗被深沉恨意层层笼罩的心。
中原,我们来日方长。
云婴于心底,立下了这个无声的誓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