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短篇

彼岸君墨梨

第五十六章 焦土空余铃咽月,枯林不见玉碎霜

彼岸君墨梨 随仙鹤神 5046 2025-11-07 03:17:42

  灵溪古寨深处,死寂笼罩着每一寸焦土。

  独孤玉独自伫立在那株已化为焦炭的古树残骸前,身形凝然不动。清风徐来,拂动她长及地面的雪白发丝,发梢轻扫过满地的灰烬。

  目光所及,皆是废墟。

  不止是这株承载了无数岁月与记忆的古树,整个古寨——曾经的屋舍、古殿、祭台、廊桥——皆在那场业火中化作断壁残垣与遍地狼藉。焦黑的木料与辨认不出原形的残骸混杂在灰白余烬里,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糊与死亡的气息。

  那日,她乘着“小小”离去后,并未径直去追寻迁徙的族人。她独自在枯棘林中等待,一日,再一日,直至超过了与溪风约定的最后时限。那一刻,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随之熄灭。她已知晓溪风最终的结局。

  她悄然潜回灵鹫山,踏足那片曾被鲜血与妖异之花覆盖的月祭广场,试图寻回溪风的遗骸。然而,在那片无边无际的曼殊沙华花海中,所有的尸身,无论敌我,皆已化为滋养邪花的养料,连一寸白骨都未曾留下。

  她在那片花海中苦苦寻觅,最终,只在一袭被暗沉血渍彻底浸透、几乎与花海融为一体的破碎黑袍下,找到了那枚溪风生前从不离身、此刻却沾满污浊的古旧铜铃。

  之后,她再度乘上“小小”,回到了这片生她养她、如今却已彻底死去的故地。灵溪古寨,往昔的喧嚣与生机荡然无存,唯有风中呜咽的焦苦气味,固执地弥漫在每一处角落,诉说着那场焚尽一切的劫难。

  一股深彻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蔓,紧紧缠绕住独孤玉的心脏,并向灵魂最深处扎根。她伫立在这片亲手守护却终成焦土的故地,任凭清风拂动她霜雪般的长发。

  她是灵溪的大乌司,受万民敬仰,承一族之重。可当劫难降临,她非但未能庇佑子民周全,甚至连这片族人世代栖息、赖以生存的家园,都未能守住,任其在烈火中化为乌有。

  周身伤口仍在隐隐作痛,那是力战不退的证明,此刻却仿佛成了无能的烙印。这遍体的伤痕,与眼前这无边无际的毁灭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它们非但不能减轻心头的重负,反而更深、更狠地刺痛着她,将那份如山如海般的愧疚,刻入骨髓,永难磨灭。

  “师父!”

  四道身影如翩然惊鸿,悄然掠至独孤玉身后,齐齐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恭敬与难以掩饰的急切。

  独孤玉缓缓转过身,那张向来清冷的面容此刻更添几分憔悴与风霜。“圣女与族人们……可都安好?”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回师父,圣女与迁徙的族人皆已安然抵达临时驻地,一切安好。”身为四小乌司之首的灵霙抬头禀报,声音清晰,“只是……二长老与族长,至今仍未有音讯。”她们在数个时辰前接到独孤玉的传讯,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赶来这已成废墟的故地。

  独孤玉的目光从四人脸上扫过,最终艰难地垂下眼帘,仿佛不堪重负。她沉默了片刻,才用几乎耗尽气力的声音开口:

  “族长和兰因……他们……都已不在了。”

  “什么?”

  灵霙四人几乎是同时失声,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写满了震惊与无法接受的茫然。

  独孤玉已然转回身,再度面向那片焦土。她已无颜面对身后这四个视她如师如长的孩子,更无法承受她们眼中那破碎的希望。清风依旧阵阵吹拂,却吹不散五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沉默。就连盘踞在一旁的巨蟒“小小”,也仿佛感知到这悲怆的氛围,安静地伏在地上,未曾发出半分声响。

  “族人们……现在何处?”独孤玉终是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低沉。

  “在西南方向,距此约两驿路程的一处隐秘山谷中暂避。”灵霙轻声回禀,脸上难以抑制地笼罩着浓重的悲戚。

  “再向西南行进,”独孤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远方的山峦,声音飘渺却清晰,“会遇一处名为‘风灵涧’的山涧。那里有一道干涸已久的瀑布,可用族中传承的古法,重新擢引灵溪之水,汇聚成潭,展而成瀑。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可依五行八卦之理,再造护族大阵。”

  她缓缓收回目光,落在灵霙脸上:“待族人稍作休整,便即刻启程,迁往彼处吧。”

  “那师父您呢?”灵霙闻言慌忙起身,她是四人中最聪慧敏锐的,已然从师父平静的语调中捕捉到了一丝不祥的诀别之意。

  独孤玉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将三样物事郑重地交到灵霙手中——一枚沾染着暗沉血迹、属于溪风的古旧铜铃;一个触手温润、内里盛放着一颗奇异种子的白玉小瓶;以及一本纸页泛黄、边缘磨损的古籍。

  “师父……”灵霙的声音带着哽咽,手中之物重若千钧。

  “将这古铃,交予圣女。”独孤玉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安排日常琐事,而非身后之托,“这玉瓶之中,是此株古树仅存的种子。待你们抵达风灵涧,一切安定后,寻一处水土丰沛之地,将它种下。”

  她的目光掠过那本泛黄的古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追忆:“这部《青丝内经》,是为师幼时,你们师祖亲授。可惜为师资质愚钝,未能如她老人家一般,修至大成……此经,也一并交由圣女。她天资聪颖,若能勤修不辍,日后成就,必远胜于我。”

  “师父,您这是何意?”跪在地上的灵绾、灵漪、灵绯三人闻此言,再也按捺不住,慌忙起身,与灵霙一同急声喊道,“您……您不与我们一同回去吗?”

  四双眼睛紧紧盯着独孤玉,充满了惊慌与难以置信。

  独孤玉的嘴角缓缓牵起一丝异常温暖的笑意,那笑意与她此刻身处废墟的境况格格不入,却真切地映在她的眼底。她的目光逐一扫过四个徒儿的脸庞,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柔和:

  “当年我离开灵溪时,你们四个……都还是娃娃模样。一晃眼,竟都出落得这般大了……”

  她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拭去灵霙眼角那不断滚落的泪珠,动作充满了怜爱。

  “身为大乌司,”她的声音低沉下去,那丝暖意被沉重的愧疚取代,“却未能守护住灵溪,致使族长与兰因罹难,族人流离失所……我已无颜,再回去面对圣女,面对所有将希望寄托于我的族人。”

  “灵溪遭此大劫,岂是师父一人之过!”灵霙声音颤抖,带着哭腔。话音未落,四人已齐齐再次跪倒在地,仰望着她们敬若神明的师父,近乎哀恸地恳求道:

  “弟子恳请师父,与我们一同回去!”

  那哀求之声,在寂寥的废墟上空回荡,显得如此无助而又执拗。

  然而,独孤玉心硬如铁,她蓦地闭上双眼,将所有的不忍与温情强行压下,再开口时,声音已冷冽如寒冰:

  “四小乌司何在?”

  “弟子在!”灵霙四人身躯一震,齐声应道,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以灵溪大乌司之名,命令尔等!”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即刻返回族中!待族人稍作休整,即刻启程,迁徙至风灵涧!重修护族大阵,擢引灵溪之水,佑我一族传承不绝!”

  “师父……”灵霙还欲再言,却见独孤玉已缓步走到她面前,亲手将她扶起。

  “霙儿,”独孤玉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几乎贴在她的耳畔,那冰冷的语气瞬间化为无尽的嘱托与温柔,“你们四人之中,你年岁最长,也最为聪慧懂事……往后,绾绾、漪儿,还有绯儿,就要靠你……多多照顾了。”

  她稍稍退开,目光扫过四位泣不成声的徒儿,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最终的诀别:“以后,师父不在的日子里,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更要竭尽全力,保护好圣女,守护好族人。”

  言毕,她玉手轻抬,向旁一指。一直安静盘踞的巨蟒“小小”立刻会意,蜿蜒上前。独孤玉毫不犹豫地跃上蛇身,背对着四位徒儿,任凭她们在身后如何凄声呼唤,也再不回头。

  一人一蛇,载着无尽的寂寥与决绝,缓缓消失在古寨焦黑的断壁残垣之中,融入那片死寂的灰烬里。

  四小乌司静立在废墟之中,默默目送着那袭白衣与巨蛇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被焦土与断垣彻底吞没。一股无尽的悲凉与空茫,沉沉地压在她们心头,几乎令人窒息。

  她们四人,皆是独孤玉早年游历中原时收养的孤儿。彼时她们流落街头,命若浮萍,是师父将她们从泥泞与尘埃中抱起,带回这片灵山秀水,赐予她们“灵霙”、“灵绾”、“灵漪”、“灵绯”之名,将她们带在身边,悉心传授术法,耐心教导为人。

  于她们而言,独孤玉早已超越了师者的范畴。她是严师,是慈母,是她们在这世间唯一的、也是最坚实的依靠,是赋予了她们第二次生命的人。

  望着师父消失的方向,一片死寂的焦土之上,只余下风卷起的灰烬。一个无比沉重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们脑海——

  此番一别,山高水远,茫茫人世,她们与师父……是否还有重逢之日?

  枯棘林深处,光影斑驳,巨蟒“小小”载着独孤玉在虬结的古木间无声穿行。

  忽地,前方浓重的树影之下,一道黑袍身影静立如渊,仿佛早已与这片幽暗融为一体。

  独孤玉眸光一凛,一眼便认出那人正是千面侯!她玉指疾弹,数道灌注真气的银丝如冷电般迸射而出,直取对方要害。

  然而,千面侯身形只是微晃,如同鬼魅般原地留下几道残影,便已轻松写意地避开了这凌厉的突袭。

  独孤玉见状,足尖在蛇首轻点,白影如惊鸿般腾空而起。她周身内力澎湃鼓荡,万千银丝随之激射,化作一张铺天盖地的夺命罗网,银光先至,她的人影辗瞬即到。

  一时间,林间银光纵横,杀气凛冽。可任凭独孤玉的攻势如何狠辣刁钻,角度如何变幻莫测,千面侯的身影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以毫厘之差悠然避过,仿佛早已预判了她所有的杀招。

  “玉儿,又见面了。”

  那张玄铁面具之后,传来一声低沉而沧桑的问候。更令人心惊的是,他仅以右手双指,便稳稳夹住了独孤玉那灌注了磅礴内力、足以切金断玉的数道银丝,动作举重若轻。

  “这一切……都是你的谋划!”独孤玉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目光如冰刃般刺向对方,“当日你带那女娃娃前来,根本不是为了监视我,而是……要借我之手,找到灵溪古寨的入口!”

  “是。”面具后传来一声平淡的回应,坦然承认。

  “借圣女之危,引溪风孤身前往灵鹫山;再诱中原诸阁与拜月教心生嫌隙,令他们彼此消耗,乃至联手围攻;最后,你与拜月教合谋,侵入灵溪……”独孤玉一字一顿,将连日来的迷雾层层拨开,声音愈发冰冷,“此间种种,皆是你的手笔!”

  “是。”面具之后,依旧只是溢出这一个简短却重若千钧的字眼。

  “那现在呢?”独孤玉几乎嘶吼出来,周身气息因激动而剧烈波动,“你等在此处,是不是要杀了我,然后再去杀光我灵溪所有残存的族人?”

  面对这饱含血泪的质问,千面侯却只是平静地望向远方,声音淡漠如古井深潭:“如今天下危乱久矣,烽烟四起,劫运已至。一个小小的灵溪,又岂能永远安然自隐于这南疆一隅?”

  “小小的……灵溪……?”

  独孤玉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仿佛要将其中蕴含的轻蔑与残酷细细碾碎。她猛然抬起眼,清冽如寒潭的双眸直直刺向千面侯,仿佛要穿透那张冰冷的玄铁面具。

  “治平四年,你授意门人举荐王文公入京;熙宁二年,王文公推行熙宁变法,辗转七载,新法未成,终被罢相,自隐江宁。”她的声音冰冷,如数家珍般道出一段段尘封往事。

  “政和二年、政和八年,你安排周同、陈广传授岳武穆箭术枪法;宣和四年,岳武穆投身军旅,征辽抗金,浴血数十载……直至绍兴十年,郾城大捷,颍昌大捷,汴京收复在即,却因高宗连发十二道金牌,被迫班师,错失千古良机!”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言辞愈发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而如今……你又选中了那个少年!为了你那‘收复失地,重整河山’的大局,不惜以无数鲜活的生命作为他人生道路上的垫脚石!千面侯……你当真是视天下苍生如草芥,玩弄人命于股掌!”

  面对这字字泣血的控诉,面具之后的人依旧波澜不惊,只有淡漠的声音缓缓传出:“乱世洪流之下,无人可独安一隅。纵使没有本侯插手,灵溪……又岂能在这倾覆之局中,永远独善其身?”

  “那是靠你这个被刻在青竹史书上的玉君侯?靠你麾下那些藏头露尾的十二千面?还是说……要指望那个叫辛弃疾的少年?”

  独孤玉字字如冰,带着刺骨的讥讽。她难以置信,眼前这个操控众生、冷血无情的幕后黑手,竟会是她幼时曾在墙头望见的那个身影——身披朔光银甲,与她师父并肩倚坐在铁桦树下,风华绝代的玉城王。

  千面侯闻言,身形竟微微一滞,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箭矢击中,默然僵立在原地,一时竟无言以对。

  独孤玉不再看他,缓缓自他身侧走过。就在两人身影交错、衣袂即将相触的刹那,她顿住脚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我自知杀不了你。但我要告诉你——那个少年,绝非你要寻的答案;而你穷尽心血想要成就的那件事……也注定永无实现之日!”

  “你要去哪?”千面侯没有转身,低沉的声音穿透林间的寂静。

  独孤玉抬起头,目光越过交错的枯枝,望向那片被切割成碎片的天空,缓缓道:“这天下浩渺,总有一处,是我独孤玉该去的地方。”

  话音落下,她再度提步。巨蟒“小小”随之游动,鳞甲摩擦着地面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走出几步,她的身影却倏然定住,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问话,随风送入他耳中:

  “可你呢?天下虽大……你,又能去往何处?”

  一人一蛇,不再停留,缓缓融入幽暗的林木深处,终至不见。

  独留千面侯孑然立于原地。一阵清风忽起,卷动林间久积的落叶,哗哗作响,更添几分萧瑟。

  他缓缓转过身,玄铁面具下的目光,投向独孤玉离去的方向。然而那里,唯有斑驳的光影与空寂的林木,早已……空无一人。

随仙鹤神

本章之后,独孤玉在本书中的故事就结束了。   她会去哪呢?或许会回到中原,去她小时候待过的如今却已成废墟的圣姝庵看一看;或许会继续留在娆疆,暗中保护灵溪一族;又或许,找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一个人活下去……   就像她最后说的一样,天下那么大,总有一处是她该去的地方!   不知道独孤玉会不会在新的小说中继续出现,在本书中她的故事是相对比较完整的,遗失的部分,也就是前半生的故事,会在前传中补足。   也可能,在本书故事线后传(如果还会继续写下去的话)中会在一个合适的契机中重新登场……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