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由远至近,混杂着号角长鸣,穿破了弥漫在空中的扬尘。千军越过,鸟雀飞散,路旁的野蒿洒落了一地的水珠。
黑缎蔽体,四爪踏雪。为首的一人,左缰右铗,金盔坚甲,无外乎三军将领。目光如炬,意气非凡,统率着众人一路西行。至多五里之外,另一行人情形迥然。弃甲曳兵,张皇失措,径自奔命。
他握着剑的手死死地攥着,眼神从未离开过前处敌人逃亡的身影。就是此刻,荥阳和天下仿佛都唾手可得。风沙四散,耳畔那银铃般的燕语再度萦绕,“大王,大王……”
“大王。”
最后一声呼唤将思绪变得真实起来,他猛然睁眼,发现了身旁坐着银铃的主人,自己仍躺在密闭的帐营中。
肤如凝脂,玉臂如藕,一汪秋水里尽是牵挂和担忧,眼前人名虞,是疲倦的他此时的一剂良药。
彭城一役,大破秦军,树倒猢狲散,他也因此扩壮三军。西楚复国指日可待,霸王的神勇也愈见久传,待立王之日,定比年少时所见的秦王还要威风凛凛。
明明是近在眼前的荥阳,明明是近在眼前的王座,却如何也到不了。鲜有人知,如此不屈的灵魂,也会有无力的叹息。当落寞与无助涌上心头,他身心俱疲,只有眼前人不至于让他觉得战场上的死气也飘散到了帐中。
“大王,妾身舞一曲可好?”
手无缚鸡之力,追随英雄似乎是安排好的命运。她无计可消除他心中的苦闷,更无法改变场外的战局。她只是一介女流,因为那英姿闯入了心阁,便应允戎马生涯,相伴不悔。也许这便是现实的残酷,也许这便是从仰望者出发的爱情。
妙体纤盈,舞若鸿影,这世上最美的场景是那日走过院外,他看见的盈盈雁姿。年少时不免一阵红晕,瞧得她也是羞颜回首。那时,霸王还未立业,美人也未长成。
从江东起事,一心只在军营战场上飘荡,此刻的宁静,反倒激起了埋藏许久的记忆。
“好,让我再看看你的舞姿。”
款动身影,轻抖罗袖,褪去了少女的娇羞,此刻的姿态更若游龙一般,一时间,他看的出神,谈却了血腥厮杀与刀光剑影。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舞初起,一声声熟悉的韵调惊扰了短暂的闲适,他起身,眼神骤然转为惊错。
“难道汉军已夺得楚地了吗?”他不愿相信,拿起放在一旁的酒坛,一饮而尽。这酒,是索河之水所酿。
“力拔山兮气盖世……”
一生的狂傲于此刻一点点被剥蚀,她从未见过他有如此的神情,她也明白,自己的霸王留在了索河一直没有回来。
但她仍然坚定着自己的意志,想要替心中人做完力所能及的事:“大王,妾身舞还未尽。”语罢便起身舞动,边舞边歌:“汉兵已略地……贱妾何聊生。”四句唱尽,不知是又闻银铃响起而出了神,还是神在帐外寻找那楚声的来源。恍然间想到了什么,眼前人早已经夺下自己手中的佩刃,饮剑身殒。
最后一眼鸿影落在了被情意染红的白绢之上,她嘴角还抹着笑意,追随她的英雄去了。
京索大败,垓下围困,所拥有的一切在慢慢失去,此刻的他再也受不住了英雄二字,仰天长啸。众人未见,两颗晶莹的液珠借着夜色与帐中昏暗的烛火渗入了他的鬓发中。
顷刻,他操起长剑,出帐执缰上马,呼应左右,率领着最后的八百骑兵,向南突围。
一路砍杀,别人早已把他当做嗜血成性,此时便更无仁慈好谈。终究,在乌江边,乌骓长嘶一声,止步不前,也许是到了绝境,也许是看见了远方的故土。
一世英名真要终于此,力敌千军真要死于战场?不,无论如何他也无法接受一败如水的局面,若是死,也是天要亡己而非作战不利。
想毕,便举起了长剑“我是英雄,我是英雄……”
虞姬走了,江东回不去了,他不能再让乌骓同自己一起共赴这悲剧。他下马,面对正蜂拥而至却又不敢上前的汉将,把乌骓托付给了亭长。
“那我......我......”
他看着眼前翻滚的乌江,还有远处熟悉的江东,语塞不言。
那片热土此时却是可见而遥不可及的远方,英雄未迟暮,功业已凋零。他落下了最后一行泪滴,举起长剑放于颈间。
乌水汤汤,他用汇入江水的血液替代自己的身躯,又回到了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