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漫长的夜晚,只见江面上停着无数摇晃儿的小船儿,村里人不晓得是在哪里听到的消息,说是今夜会地震,于是家家户户都备好了干粮蜡烛,携家带口的挪到了自己的小渔船上,乞求平安渡过这个不太平的夜晚。
五六岁的我哪里知道天灾人祸,只知道抬着头望着天空,瞧见浩瀚无垠的盛夏星空,与那流连的萤火,这夜各家都提着蜡烛过来,河面上却格外的静谧,有许多孩子在阿母的怀里睡着了。
摇曳的小船儿像个天然的摇篮,可我记得那天的我特别害怕,紧紧依偎在阿母的怀里,漆黑的夜晚,冰冷的船底,阴森森的叫人害怕。
那会儿没有时钟,父亲抬头看了会儿月儿的位置,就说:“今天不会有地震了,上去吧!”
可阿母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没走位,便顾虑的说:“再等等吧!你看大家都在这儿!”
父亲一边拉着绳子往岸边靠,一边说:“生死有命,也不知道是哪里说要地震的,哄的一村子的人都在这儿过夜,回头别地震没死,先病死了!你看牙牙冷成了那样!”
那夜我确实是抖得厉害,倒也不是因为冷,实在是夜里的河过于诡异,一阵阵风吹过来,叫我心里发颤。
被父亲训斥了一番后,阿母抱着我上岸,父亲一手提着行李,一手将绑着船绳的木头扎进土里,这样自家的小船儿就不会跑了。
上岸时,我依稀听得有人问父亲:“你们不怕地震吗?”
父亲说:“这是哪里来的预测?都不知道消息是从哪儿传来的,就一个个在这边吹风!”
那人便没说啥了,只是父亲带着我们上岸后,别人也一个个迟疑的上岸了,回到家里,我很快就睡去了!
那一夜很平静,隔天大家都在说这地震的消息到底是哪儿传来的,有人说村头有人说村尾,也没地儿追究了!
只是父亲第一个离开,反倒成了村子里的聪明人,但我只记得那夜风声诡异,似乎有人要跟我说些什么,我怕极了,也因此大病了一场,一连几天都不敢让阿母离开我,家里的农活只能由父亲去做,那个年代劳动力如此重要,少了阿母,家里收入便少了一半。
后来阿母终究是忍不住了,便问我为何这样害怕?我便说出那夜的风冷得我直发颤,隐隐还有人念着我的名字一样。
可听完我的话,阿母竟然不吃惊,只是有些忧心,只道我们家是祖传的疯子,总得疑神疑鬼个三五年,才能正常。
可一转身阿母就拉着我的手,开玩笑的说,“风声听着像人说话,那是风奶奶在吹你耳朵。”
到了晚些时候,阿母背着我和父亲说了我的情况,她又气又怨道:“你家什么风水啊!牙牙这会儿就神经兮兮的,万一随你弟弟那样疯了怎么办?”
父亲一口一口喝着闷酒,听阿母哭了半天,气不过就摔了杯子,面红耳赤的说:“我以前也这样过,大了就好了!”
阿母哭红了眼,急着说:“万一没好了!”
父亲借着酒气掀了桌子,大声怒斥道:“你哭什么,就是你老哭,我们家才这么倒霉的。”
谁知阿母竟也不甘示弱了,她急道:“这么成了我带衰的了,分明是你家祖传的厄运……”
“你说什么……”父亲气红了眼睛,在家里扔桌子砸椅子,从睡梦中惊醒的我,捂住耳朵,蜷缩在被子里,从那以后我努力把自己装作正常孩子,无视了那些奇怪的风声,时间久了便也听不见那些怪声了!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在我约莫十一二岁的时候,有次父亲正在吃酒,我在边上问了一些过去的事情,酒兴正高的父亲便扯了个祖上的故事。
听来如梦似幻,真假难辨,只说在那乱了世道的民国初年,晚清的思想还未消除,帝国主义犹在,军阀又各自为阵,乱世里河里常添新魂,郊野常埋尸骨,梁上数不清挂了几个鬼,在这个年代死亡不稀罕,活着才稀奇呢!
祖奶奶小船儿的奶奶走了,人都说老人家是好福气,这年头能在榻上闭了眼睛,又能吃上贡菜的亡者,算是个有福的鬼了!
故而葬礼上鲜少见人悲痛,只是到了时辰孝子贤孙哭上一阵子,哭罢便各归各位,各自说笑去了。
年方十八的祖奶奶陪着母亲招呼客人,十八年华本该是灿烂的,可偏巧她嘴笨总叫不出对方的人儿来,便只得傻傻笑着,常言道逢人傻笑,就容易被当成傻子,总被亲戚拿来当笑柄的小船儿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
还好,没多久阿母便拉着她进里屋烧纸钱,粗纸烧出来的绿烟呛人,小船儿跪在席上,听着外面的声响,葬礼竟比喜事还热闹。
小船儿又扔了一叠纸钱下去,听老人说亡者脚下的纸钱烧得越多,就走得越稳,这些钱都是现用的。
想着奶奶穷了一辈子,小船儿希望老人家走的时候能体面些,故而多烧些。
小船儿与兄弟姐妹轮流守了三天的灵,今儿便得出殡。说来也怪,今早一起来明明是艳阳高照,十二月的天按理来说是不怎么变化的,可到了出殡的时间,天上却飘起了雨,葬礼便乱做了一团。
幸得家里的几位姑婆都见过些世面,忙中有序的指挥了乱了套的晚辈,她们特意嘱咐了嫡孙女小船儿做好打点工作,她腰间系着的金箔纸钱可是用来打点土地公的,这每过一座桥,都得求土地公公牵着奶奶的魂魄过河,原本这也不难,只是村子里的人多,一些原本是河是桥的地方都被填了做房屋,要在哪里跪下压纸钱,还得听长辈才能知道。
阴历十二月的雨,又冷又寒,穿着素白衣裳的小船儿在第一个桥头跪下的时候,因为跪得太猛,就溅了一身泥水,可是也是跪得太急,奶奶的棺木都过去了,小船儿还没把那几句求人的话说完整了。
这话还没说完,小船儿就在阿母的示意下起身赶往另一个桥头,这一路小跑过去,刚找到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头,刚把金箔纸钱压住,奶奶的棺木又过去了……
这连着三四个桥头,小船儿都没做好,她心里急得哇哇叫,也不晓得奶奶是不是顺利过了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