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我最近越来越不像自己,反倒是有点像影子了。倒不如说,这可能才是真的我自己。
星子也逐渐发现了我的转变,出去玩的时候,我开始格外小心的计算着自己手里的钱,出去玩的一笔一笔都算清楚。老话说,亲兄弟明算账,我没什么错。
我和星子吵架了,她说我变了,因为我身边的那些新朋友。
哦,我当然知道,人总是会变的不是吗,至少我挺喜欢现在的自己。
她指责我的自私和斤斤计较,指责我的毒舌,指责我的冷漠,还细心的替我回忆了我从前温柔体贴的样子。
三年前的我,那个不能称得上自我的人,那个活在别人的阴影下的人,那个时候的我,从来只看得见别人,看不见我自己,我处处迁就,处处体贴。
我不开心,那个时候的我,不开心。我以为星子会明白我,但是她没有。
长久的沉默让我有点委屈,她还在指责我,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快要涌上来的泪,我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没什么怒气,我不想对着她发火。
“你真的以为那个时候的我真的开心吗?”
“找我帮忙的人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找我借钱的人我不好意思去要,所有人都以为我好欺负,有什么脾气都冲着我发,以为只要说了对不起我就会原谅他们,凭什么要我处处退让,你知道我小时候和我妈捡瓶子卖钱吗?你知道我进了超市连一个五毛钱的糖都不舍得买吗?你知道我哪怕花一毛钱也得向我妈报备吗?”我没告诉她母亲哭着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希望能在外人面前保全她的体面。
我越说越觉得委屈,谁都可以不明白我,谁都可以站出来指责我,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她。
“我受够了以前那些日子,我不想再做一个老好人了,我不开心的时候凭什么不能说,我想要的东西凭什么要让给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凭什么要迁就别人。你更没资格指责我现在的朋友们。”
“她们会记得告诉我要开心,会问我想要什么,会问我愿不愿意,会在即便我已经说了没关系的情况下还想办法给我赔罪,只有她们会告诉我别理会别人,让我做自己就好,她们会宽恕我的任性,会原谅我的小脾气,会记得我挑食,我只有在这里,才活得像我自己,我才是真的开心。”
“其实我从来没都没变,只是你没见过真正的我,我也不该怪你,是我自己藏了起来,你没错。”
我没等星子说话,起身离开,转身却哭出来。
我知道这件事我们谁都没有错,我藏起了自己,于是她以为我变了,她没错,我也没错,我只是有点委屈,只是稍微有点委屈。
我哭了一路,一直往下掉眼泪,一点声音都没出,哭到最后哭不出来了。
我搞砸了,我们明明快三年没见面了,我却和她吵架。但是,我想我们不会背道而驰,因为我们互相很清楚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位置,所以我们永远不会背道而驰。
夜晚的风吹散了我的委屈,我想起这三年的点点滴滴,我心里有一点重见光明的喜悦。就像我第一次吃橘子糖,酸酸甜甜的味道刺激着我的味蕾,新鲜感,刺激感,还有一丝冲破枷锁的快感。
我的母亲大约也意识到了我的变化,我的沉默,我的疏离。她向来是心软的,我知道,她只是心里的苦太多了,所以我对她常常是宽容的。我看起来似乎还是爱着她,看起来似乎原谅了她压在我背上的重担,强加给我的那些负罪感和内疚感,只是粘稠的血液将我们连接在一起,我逃不开。
可我心里最深处清清楚楚的知道,我是有恨的。
她常常开玩笑说我越大话越少,什么事都不愿意跟她说。为此我经常发现她偷偷翻我的手机,看我的聊天记录,翻我的柜子,甚至于将这些拍成照片留存下来。
当我怒气冲冲的质问她时,她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质问我:“你一个小孩能有什么秘密。”
我知道,她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孩子是独立的个体,不明白为什么孩子要离开父母,不明白孩子有独立的人格,不明白其实她的人生和我的人生其实没太大的关系。
她很早就没有父母了。这大概也是我一直宽恕她的原因,我是心软的。
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抽起烟来,在镜子里端着白玉的烟杆吞云吐雾,整个人被埋在烟雾之下,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却感觉得到,他心情不错。也许是终于找到我的病根所在,喜悦自己不必与我同坠地狱了吧。
他曾经一度以为我的病根出在周围同龄人的身上,只是后来他才清楚地认识到,原来我的病根在家里,就在这个小小的,安静的,有些冰冷的地方。
高考成绩下来了,我考的不算理想,但在这个排不上号的高中里,已经算是好名次了。家里的亲戚开始为我出谋划策的选择学校,告诉我什么专业就业好,什么专业前途好,我一一应下来,然后在第一志愿填了一所东北的大学,中药学专业,一个他们谁也不希望我考的专业。
我的母亲固执又独断的想要让我报考师范或者学习计算机、金融类的专业,影子在镜子里看着我,在烟雾后面露出一双眼睛来,深邃的眼睛带着一丝狠厉,对我说:“你还想受他们掌控多久?连你的后半生也要赔进去吗?”
当然不行,这是我的人生,谁也没办法替我走半步,这一次,我必须自己选。最终我还是被中药学录取了,老师也十分惊奇的问我,为什么走那么远。我心想,最好是越远越好。
我当然又被念叨了整整一个假期,还是那些翻来覆去的老话,扎在我的心上,试图对我造成什么伤害,只是我已经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了。
开学前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大片的血,从我的胸口流出来,我伸手去摸,却发现自己的胸口空荡荡的,一个人站在我身边,我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我隐约觉得他大概同我长得一般无二。他蹲下来看我,勾着唇角,笑道:“你解脱了,接下来的苦难,就让我替你吧。”我盯着他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我觉得,我大概应该说一句“谢谢你救我”之类的话。
毕竟是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我不知道我的衣柜里什么时候多了一件月白色的衣裙,我从前从不穿白色。我看着自己将那件衣裙拿出来穿上,然后站在镜子面前整理衣服上的褶皱。
也许是光线的问题,我觉得自己今天的肤色似乎变亮了好多,五官倒是和以前一样,我这个时候才发现,原来我和影子长得近乎一样,只是我看起来多了一些古典美人的柔,不如他那般的棱角分明。
我伸手抚平肩膀上的褶皱,将裙摆调整到最完美的位置,我忽然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把洒金的折扇,就像影子拿着的那把,不,应该说是同一把折扇。
然后我看见自己勾起唇角笑了笑,是我从没有过的艳丽,不,那不是我,我踉跄着往前跑了几步,却撞上了一面镜子,我试探性的拍了拍,是镜子。
我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面前这个身体里的人,是影子,我拼命砸着镜子,怒道:“你到底是谁,放我出去。”
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唐暮。”然后那个我转身往外走,拎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箱。我的父母上前帮他拎起行李箱,体贴的帮他背书包,没人看得见我。
我冲着越走越远的那个我的身影大喊着:“回来,我才是唐暮。”他没回头,但我听见他的声音说:“你现在不是唐暮了,你是影子。”然后关上门将我锁在了这里。
我此时才终于意识到,除了这面镜子所能照到的画面之外,我的四周漆黑一片,像是宇宙中的黑洞,望不到头。
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天上真的没有掉馅饼的好事,任何事情都要付出代价。影子将我救出泥沼的代价便是,我代替他,永远的困在这里。
我和影子大约是一个人,只是一个面朝阳光,一个只能躲在影子下面。
影子只是一个代号而已,谁都可以是影子。
我蹲下来,抱住自己逐渐虚弱的身体,滴落的眼泪逐渐将我溶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