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老婆子?
哪个死老婆子?
这句话,外人不懂,而身为掌管大汉刑狱的张汤焉能不知?
郭泉在骂死老婆子,年纪轻轻,他怎么知道?是谁教他的?不是叔父郭解还能是谁?
张汤冷然一使眼色,两位武士铁钳般的大手抓住郭泉双臂,毫不容情地向外粗暴拖拽,郭泉眼神满含恨意,彻底的绝望和一种被至亲背叛的锥心痛苦,双脚徒劳乱蹬,铁链摩擦的刺耳刮擦声,渐渐远去……
郭泉扭过头来,眼睛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囚笼深处垂首的郭解,他的目光,似乎要在叔父身上灼烧出两个洞……
囚室内,只剩下郭解和张汤。
死寂中的尴尬,重新降临,更加沉重而粘稠,令人窒息。
油灯火苗跳跃不安,在苍白的墙壁上,投下两人巨大的黑色影子,在扭曲着,在无声地搏斗着。
良久,郭解缓缓地抬起头,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庞,只剩下一种冰冷和平静,近乎石化的平静。
在这种气场下,张汤竟然心如止水,眼中掠过一丝寒意,他不动声色,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仅容两人听闻:“郭泉年轻气盛,口无遮拦,胆敢骂出死老婆子这种话,此乃大逆不道之言,要是传到宫里,可是杀手之祸啊!令侄留在此处,徒增祸端,更是容易授人以柄,本官暂时隔离,有益无害,郭大侠,请放心。”
郭解并不领情,也不辩驳,依旧沉默。
张汤意味深长:“圣上爱惜人才,然宫廷之事,绝非闲人揣摩可知,郭大侠身负天下游侠之望,当知小不忍则乱大谋,暂居此地,虽然不得自由,亦不失太平安好,万望自审自察自知。”
这番话就像蜻蜓点水,郭解焉能不知?
软硬兼施,既点明郭泉留下只会坏事,放出去更会惹事,又暗示皇帝知情,更将郭解目前的囚禁处境,巧妙地解释为一种保护,最后,不忘强调自己只是按章办事,立场微妙。
郭解缄默,缓缓闭上眼睛,不再看张汤,细品,细细品,这是真言假话?
已经被耍了一次,难道再被耍一次?
张汤不再多言,整了整官袍,转身,拂袖而去,带着一身深狱的阴寒气息,步履沉稳,消失在幽暗的甬道尽头。
郭解缄默,木然冷然,直至张汤的身影和脚步声完全消失,然后,继续面对难题,捋一捋思绪,不得不冥思苦想:
郭泉浮躁,他太年轻了,沉不住气,自乱阵脚。
郭解冷静,张汤可不冷静,而是一环套一环,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他的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呢?杨季主尸体上怎么也被刺了七剑?是谁刺的?
设计陷害,嫁祸于人,郭解脑海突然电闪石光,很可能,杨桂不是郭泉杀的,杨季主也不是,而是另一位幕后黑手。
郭解不知道,此时此刻,这个死老婆子也在运筹帷幄,密谋策划。
窦太主府邸,雍容华贵程度与廷尉府的人间炼狱,是截然不同的。
巨大的云母屏风隔开空间,上面镶嵌着深海明珠与西域彩宝,映着殿内数十盏青铜灯盏柔和光芒,流溢着炫目的奢华。
殿角巨大的鎏金博山炉中,名贵的瑞麟香袅袅升起,氤氲着甜暖馥郁的气息,几乎盖过这帝国心脏深处,固有的权谋铁锈味道。
紫檀木卧榻上铺着雪白狐裘,窦太主聊然斜倚,她年岁已高,华发如银,却保养得很好,皱纹似精心雕琢的纹路,非但不显老态,反而沉淀岁月资质,更显得城府极深,尤其是特有的微笑,更像一只会笑的老狐狸!
她身上华衣,以金线绣着繁复的鸾凤穿云图案,每一根羽毛都闪烁着华光。此刻,她的手指,漫不经心把玩着一枚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环。
殿内侍立的宫女内侍们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连那瑞麟香的烟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
窦太主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屏风阴影处跪拜的一个身上,那人身材不高,穿着黄门侍郎的官袍,容貌平凡如宫中任何一位俊朗块小黄门,而这小伙子的眼神就是不一样,精亮又内敛,嘀溜嘀溜的讨人喜欢。
这正是她的心腹,黄门侍郎苏文。
身为宫廷小黄门的主管,苏文深谙宫阙之道,圆滑事故,左右逢源,广罗党羽,已是混得耳目通天,就连廷尉府的苍蝇是公的还是母的,都了如指掌,要不然,也不会受到权倾朝野的窦太主慧眼垂青。
此时此刻,苏文正垂首跪在榻前锦毯上,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禀报着廷尉府动态:
廷尉张汤巧施一计,即令郭解叔侄反目,郭泉悲愤欲绝,指责叔父,最后,被张汤下令拖下去重重责打三十杖……细节很详尽,如同亲眼所见。
甚至是,狱中,廷尉张汤屏退左右,似与郭解密谈片刻之后离去,而郭解自始至终一言不发,未曾出手,这一细节也如实禀报。
窦太主刘嫖听罢,指间转动的玉环倏然停住,一声极轻极冷的哼笑,从她鼻息间逸出,在香气氤氲的暖殿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洞悉一切,淡然不屑。
“这个狗腿子,倒是会耍些小聪明哟,”刘嫖抬起眼皮,那双历经数朝的眼睛,锐利如鹰隼,看透了无数风云变幻,她淡淡一笑:“唱一出叔侄反目的苦情戏,就想搅浑水,蒙混过关?这只老虎可算得上是猛虎,他到牢笼里可不是为了睡觉。”
苏文暗挑大拇指:“妙哉妙哉,太主英明,一眼就看穿了这小把戏,鸡毛蒜皮的争吵,就想掩盖牢笼里的诡计,笑话!”
刘嫖摇摇头,玉环在掌心轻轻一磕,发出清脆微响:“幼稚,猛虎就是猛虎,哪怕暂时收起爪牙,趴在地上打盹,也改变不了吃人的本性。”
“正是,这只老虎也威风不了多久了。”苏文嘴巴甜。
“猛虎不出洞,猎人就该去掏它的窝。”刘嫖手中玉环随意丢入卧榻:“张汤把这只猛虎关进他的笼子,自以为安全,还耍些障眼法,我们,何不让这只猛兽自己乖乖地出来?迫不及待地……把铁笼的门撞开,撞它个粉碎。”
刘嫖的话语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冰冷的诱惑和杀机。
苏文突然笑不出来了,低头寻思,自言自语:“呃,要让他出来,得想个法子。”
刘嫖高贵的容颜,没有表情波动,仿佛只在回味一个平常不过的闲事:“须知,猛兽之所以蛰伏,只因尚未触及逆鳞,困兽之斗,最为凶险惨烈,亦最易授人以柄,自取灭亡,欲令其疯狂,先攻其必救,且救之不及。”
“必救?是啊,”苏文的脑子不笨,很快跟上了节奏:“那个侄儿就是郭解的软肋。”
“还不够,”刘嫖眼中精光闪动,像秃鹫嗅到了血腥味:“郭解此人,游侠习性,重义轻生,视死如归,寻常亲眷羁绊,未必能真正撼动其心,迫其自乱阵脚,那个郭泉生性鲁莽,猪脑子,也算是废人。”
苏文眼睛放光:“太主明鉴,寻常亲眷,自不足惧,而那郭解年近半百,方得一子,当然是命根子,心头肉啊。”
此子,就是打开铁笼的钥匙,直刺猛虎的心脏,这才是郭解真正的软肋。
刘嫖这个死老婆子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带着一种阴鸷的蛊惑:“婴儿,尚在襁褓,懵懂无知,最是脆弱,是最好的玩物。”
苏文更是笑不出来了,眉毛紧锁:“可是,太主,郭府戒备森严,这可是郭家的独苗啊,怕,不好弄出来。”
“越是独苗,越是要弄出来,”窦太主刘嫖眼露寒光,是窃取猎物要害时才会出现的光芒,混合着残忍与兴奋,声音变凌厉:“此计甚毒,亦甚妙,张汤这条老狗想护着,本宫偏要他护不成,逼他出来,让他自己跳进深渊,可算是万劫不复,哼哼!”
刘嫖霍然起身,带起一阵香风,又猛地转过身,玄衣带风,目光如电,直射向躬身而立的苏文:“小文子!”
“奴才在!”苏文应声,腰弯得更深。
“郭府,就在茂陵,不算太远,此事,交由你亲自督办!”窦太主刘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杀意:“派宁成去,还是派尹士文去,你来定夺,免得夜长梦多,事不宜迟,今夜就动手,挑选得力干将,下手要狠,要快,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尾巴。”
苏文唯唯是诺,却似在思索良策。
刘嫖的眼神犀利,皱起眉头问:“如何,有什么想法?”
“启禀太主,奴才在想,”苏文眼珠子一转:“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有话快讲,有屁快放!”
“诺,太主,”苏文不敢怠慢,他平摊双手比划着:“可否,作两手准备。”
“哪两手?”
“太主,是否可以,先从郭解的两个书童下手。”
刘嫖不以为然:“书童,什么书童?”
苏文颇有兴趣:“两个书童,一个叫江齐,一个叫李广利。”他突然变得兴奋起来,悄悄地靠近,对着刘嫖的耳朵密语,一字一句,很快就让刘嫖的脸上露出笑容……
长安城外五十里,茂陵之夜,月黑风高,大街小巷静谧,郭府死寂如墓。
鹰侠龙剑郭解身陷囹圄,关押在廷尉府牢狱已近一月,郭解叔侄是主心骨,二人锒铛入狱,郭府的天快要塌下来了。
府邸深处,主宅西侧一处僻静的院落,是郭解幼子的暖阁,窗棂上糊着厚实的素绢,室内微弱的灯火与外界彻底隔绝。
两名值夜的健仆,裹着厚厚皮袄,抱着胳膊,缩在廊柱的阴影里避风,强打着精神,眼皮忍不住沉重地往下耷拉,还是硬撑着。
院墙外,巡夜的更夫敲击梆子的声音遥远而模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音被寒冷的夜风吹散。
梆子声余音点点,两名健仆的精神最松懈一刹那……毫无征兆,一道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似被秋风吹落的枯叶,飘入暖阁高高的屋檐之上!
黑影紧贴着瓦面,身形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下模糊不清,行动间竟未发出一丝声响,连檐角垂落的冰凌也不惊动分毫……继续蛰伏,冰冷视线穿透黑暗,精准锁定屋檐下方,那些疲惫不堪又强打精神的护卫。
面对危机,郭府中仅剩的二十三名忠勇家丁日夜轮守,人人面带憔悴,眼布血丝,他们守护的是郭解最后血脉……尚在襁褓中的幼子雄儿。
寅时三刻,人最困顿之时。
两道鬼魅般的身影,小小的身影,不像小偷,他们悄无声息地穿过回廊,因为身材瘦小,特别容易隐藏,随便一躲就与黑暗夜色融为一体。
谁能相信,竟然是的俩儿书童,是郭解平日最疼爱的小家伙……李广利与江齐,两个小孩子不过十岁,却面不改色,眼神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相符合的笑意。
望着几个硬撑着的护卫,一个个长得高大魁梧,江齐心里难免有点犹豫,他舔了舔嘴唇,悄声问躲猫在暗处的李广利:“哥,迷香下了吗?”
闻言,李广利也有点犯嘘:“下了啊,份量够了,可是……瞧瞧,那几个,恐怕,站着都能打鼾,就是没有倒。”
“怪事,怎么还没倒呢?”江齐小声嘀咕着:“等不及了,人快到了。”
李广利悄悄地咬江齐的耳朵:“快了,药效没那么快,别急。”
江齐眼中闪动的光芒,居然有点冷:“那边答应了,事成之后,重重有赏,那可是十两黄金啊,够咱们吃几年,还能进公主府当差,比这儿好多了。”
忽然,西墙外传来三声夜枭啼鸣……信号到了!
几乎同时,二三十条黑影如鬼魅般翻过了高墙!
这些蒙面人行动迅捷无声,配合默契,显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精锐杀手,他们并不急于强攻,而是隐蔽在墙角的阴暗处,意在包围整个府院,勿使出现漏网之鱼,同时还可以伺机阻止外部人手的救援。
为首的正是巴蜀唐门第一毒手,江湖闻风丧胆的烈焰修罗爪尹士文,他身着玄色劲装,双手戴着寒光闪闪的玄铁爪套,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计划周密,尹士文志在必得,眼神冰冷,打出手示,打头阵的杀手必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如狼入羊群,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花四溅,疲惫的家丁们虽然发现偷袭,却为时已晚,他们一个个就像软脚虾,软乎乎的颓然倒下。
郭府虽是深宅大院,而这群蒙面人倒是轻车熟路,他们身影悄无声息,消失在黑漆漆的屋宇亭廊之中……
朝廷的第二号鹰犬出手,岂能不手到擒来?
黑夜如锅底,郭府门前街道的阴暗角落,就在尹士文一伙人鬼影般消逝之前,街道深处屋顶上,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冷笑:“哼,是那个死老婆子派你们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