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皇城,玄武十六年。
后花园依旧萧瑟,几处破落。当年的秋千,竟是断了一边,空荡荡的悬在地面上。
“你父亲会蹚这浑水么?”
“不会。”
“那你呢?”
“也不会。”
“要是朝堂上的大臣都和赵家一样,天下就太平了。”独孤靖眼里有些失落,盯着赵泛舟,少有的认真:·“不会么?”
赵泛舟摇了摇头,皇族的家事,身为将门子嗣是不能牵涉的。古往今来,大多只能辉煌一时,到头却免不了人头落地。
“赵家只是皇帝的刀剑罢了。”
“世事无常,多是身不由己。但愿,没有那一天。”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了他,直至多年以后,那个男人向他挥刀时,这种恐惧才永远的消散了。
“再过三个月,我便要去漠北关塞了。”赵泛舟看着这片萧瑟,又想起了那个红衣的姑娘,若是自己有了功绩,或许便有了可能。
“那便祝你得胜而归。”
“你……要不要一起去?”
独孤靖忽然回过头,死死地盯着他。
“你……”
“跟我走吧。我会求我父亲,让他向皇帝力荐你,总不能让锦瑟年华浪费在这勾心斗角之上。”
“连你也觉得,我没资格当上皇帝么?”独孤靖轻声问道,神情落寞,或许也是在问自己。
赵泛舟沉默了。
皇帝有十六个子嗣,十个皇子六个公主,除了夭折的七皇子和十皇子,还有八个皇子盯着太子之位。怀着北荒血脉和北齐血脉的三皇子独孤弃、四皇子独孤靖,已然没了成为帝王的可能,除非诸多皇子皆……
“那就希望我们能活着回来。”独孤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不想自己的命运被握在别人手里,像一只被囚禁在楠木鸟笼里的金丝雀。
赵泛舟望着那一角枯荣,想起了还在守丧的独孤弃,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像是死了一般。
他曾去探望过他几次,可他只是沉默不语,无神地望着院子,所有的言语像是落进幽深古井的石子,得不到一丝回应。
八子夺嫡就此铺陈开来,每个人的生死却早已落定,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会有一个不太圆满的结局。
当守孝八年的独孤弃第一次走出他的院子时,许久未见的阳光竟是如此刺眼,这已是繁花落尽的时节。
六年前,二皇子独孤逸郁郁不得志,酒醉失足,落入长阳湖命归黄泉。三皇子独孤弃闭门守孝,半步不出院子。四皇子独孤靖与赵家嫡子赵泛舟随军北上,多年立下不少功劳,而皇帝似乎并没有召回他们的意图,有关他们的折子往往搁置一旁。五皇子独孤阳因贪墨赈灾之款,被圈禁大理寺三年,此后再不得重用。六皇子独孤澈终日沉溺于酒色,荒淫无度,似乎无心夺嫡,其背后的大臣也尽数投了大皇子。而皇帝最为喜爱的八皇子独孤宇文,将自己锁在了书房之中,不问世事。
大皇子独孤信,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太子,在独孤伽落养病之际,行使了监国之权。朝野内外,对这位近乎四十岁的老太子,有了别样的心思。可没人会想到,这个温润如玉的太子露出了他父亲才会有的獠牙。淮南赈灾一案,竟是做成了震惊百姓的绝笔,先是三位亲王被贬为了庶民,四位大臣被活活剥了皮,涉事的三百官员皆赴了黄泉。若不是其生母阻拦,只怕五皇子也难逃大刑。
此后,这位太子得了声名,淮南百姓也得了生机。只是他时常困惑地望着百官,他与他们似乎离的越发远了,他们似乎在害怕着什么。当独孤信将自己的舅舅送上断头台时,他就想到了这一天,只是当这一天到来时,他却迷茫了。朝堂之中,大多数的官员早已经习惯了皇城的纸醉金迷,他们沉溺于温柔乡,脊梁已经软了,他们见到血便会害怕,只是没想到见了奸臣的血也会缩成一团。
满朝文武,尽是都成了明哲保身之辈,他们低头沉默着,似乎生怕被人看见,当了出头鸟。
“北齐来犯,难道举国上下就没有一人能站出来吗?”
独孤信的双眼布满血丝,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睡个安稳觉了,他扫视着大殿里的每一个人,难掩杀人之心。
“臣以为,国库空虚,应当求和……”颤巍巍的右丞相王勉,太子曾经的老师跪伏道,身旁的十几位大臣也跟着跪下主和。行将就木的他,自然明白这位太子要什么。北齐已经临近西野郡,要不了三个月便能打到寒谷关。淮南赈灾,挖空了早已不复当年的国库。
这位太子带头筹集军费,可满朝文武尽是都装起了穷,人人都舍不得口袋里的银两。皇帝虽然病了,可终究还活着,太子只是太子罢了。那庄贪墨大案,他们只当是老太子立威的手段,他们还在等着那大棒挥过的甜枣,等着太子的笼络。
还有些大臣,只是观望着,他们并不看好这位太子,他们蛰伏着等着另立太子的一天,或是新皇登基的时候。
“臣等复议。”
“难道我堂堂大燕,就没一个男人了吗?”独孤信呵斥道。
骁勇善战的大将军赵简,已经在与远在万里的北荒交战,如今激战正酣胜负难分。朝堂上下,已然没了虎胆,只剩下了一群怯弱之辈。
“天降大灾是不祥之兆,那时国库便已空虚,如今战乱不断百姓民不聊生,求和有何不可?若不是你好大喜功,南征北战,大兴土木,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一向文弱的书生竟是站了出来,这是王勉的门生。
大殿之上,死寂一片。
……
潜龙亭。
病重的独孤伽落,褪去了龙袍,裹着一身厚大氅,静坐在钓鱼台前。此时秋意渐浓,他却觉得寒冬已至,袖子里揣着一个暖炉。
只见他面前摆放的几竿,皆被湖中大鱼扯的颤动不止。可他只是望着湖面发呆,似乎并不知道鱼儿已上钩。
“陛下,鱼上钩了。”
一旁的太监小声提醒道。
“哦?”独孤伽落回过了神,看了看那即将被扯下水的鱼竿,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再等等,等等。”
“陛下,三皇子来了。”太监轻声道。
“三皇子……”独孤伽落神色复杂地盯着身前空无一鱼的竹篓,似乎在叹息着什么,又像是魂魄离了身,许久没有反应。
两个贴身的太监,此时皆跪伏在地上,身形颤抖。他们陪伴了这位帝王多年,他们能看出帝王的不悦,察觉到那隐隐藏匿着的杀气。
不知过了多久,鱼竿忽的都止住了,没人知道是鱼儿精疲力竭,还是都脱了钩。
“是三皇子吗?”
“是三皇子。”
“罢了,罢了。”独孤伽落只觉得寒意袭来,当下裹紧了厚裘,却又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宣他过来。”
……
夕阳渐渐染红了整座皇城,大殿内争议不休,主和的一方渐渐占了优。右丞相王勉傲据一端,静静地听着两方的辩论,眼里不时闪过几丝忧郁。
“左丞相柳志舟觐见。”
“快宣。”神色黯淡的独孤信,双眼在刹那间明亮了起来,他像是看到了一道光,这场朝堂的争辩似乎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