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跳跃,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摇曳。
纪晏清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被纪母的“食不言寝不语”镇压下去,埋头对付碗里的粥。
纪父沉默地咀嚼着,目光沉稳,仿佛刚才厨房门口的插曲从未发生,但那份无声的审视感却沉甸甸地弥漫在空气里。
纪晏如食不知味。
手里的窝头像块木头,凉水也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和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林遇安,可眼角的余光总是不受控制地瞟向那个方向。
林遇安安静地坐在纪母身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纪母夹给她的菜,低眉顺眼,仿佛刚才厨房里那个悲伤控诉、又在他离去后瞬间恢复平静的少女只是他的错觉。
油灯的光在她低垂的睫毛下投下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底的真实情绪。
那份刻意维持的乖巧和柔弱,此刻在纪晏如眼中,更像一层精心织就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迷雾。
晚饭在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中结束。
纪母起身收拾,林遇安也立刻跟着帮忙。
纪晏如烦躁地抓了抓半短的头发,也站起身:
“娘,我去把柴劈了。”
他需要做点体力活发泄一下这股莫名的郁气。
“劈什么柴!天都黑了!”
纪母立刻阻止,
“明天再说!南嘉,走,跟干娘去里屋,我给你量量尺寸,明天改改那身衣裳,穿着不合身怪难受的。”
她拉着林遇安就往里屋走,彻底隔绝了纪晏如探究的视线。
纪晏如看着两人消失在门帘后,后槽牙又磨了磨。
他娘这护犊子护得…真是滴水不漏!
纪父则对纪晏清招招手:
“晏清,过来,跟爹说说这趟去邻村的情况。”
他需要一个更清晰的头脑来梳理家里的新情况。
堂屋里只剩下纪晏如一个人。
他百无聊赖地在屋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墙角那盏昏暗的油灯。
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油灯旁的针,轻轻拨弄了一下灯芯。
“噗”地一声轻响。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瞬间明亮了许多,将堂屋的角落都照得清晰起来。
光线变亮的瞬间,纪晏如的目光锐利地射向里屋的门帘缝隙。
他并非想窥探什么,只是一种下意识的、想要驱散某种迷雾的本能。
然而,门帘纹丝不动。里面传来纪母温和的说话声和细碎的布料摩擦声,一派安宁。
纪晏如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觉得自己像个疑神疑鬼的傻子。
也许…真的是他多心了?那个“母亲早逝”的故事太过真实,那份悲伤不似作伪…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被掀开了。
林遇安端着一个空盆走了出来,似乎是去厨房倒水。
骤然变亮的堂屋让她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适应。
她微微眯了眯眼,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堂屋,正好对上纪晏如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带着审视和复杂情绪的目光。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林遇安的心猛地一跳,端着盆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为什么突然把灯挑亮?是在…观察她?他还在怀疑?!
纪晏如也猝不及防,被她撞个正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又被他用惯常的痞气掩饰过去。
他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油灯:
“灯芯结了花,看着费劲,挑亮点好。”
解释得合情合理,眼神却依旧带着探究。
林遇安垂下眼睫,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警惕,低低“嗯”了一声,没再看他,端着盆快步走向厨房。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有些单薄,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纪晏如盯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口,眉头再次拧紧。
刚才那瞬间的对视…她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惊慌?还是…别的什么?
“哥!”
纪晏清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从纪父那边溜过来,脸上带着兴奋,
“爹说明天公社旁边有大集!可热闹了!有卖糖人的,卖泥哨的,还有耍猴戏的!哥,我们带姐姐去赶集吧?她刚来,肯定没见过咱们这儿的集市!”
赶集?
纪晏如心中一动。这倒是个机会…人多眼杂,环境陌生,或许…更容易让这只藏得深的小兔子露出点马脚?
他压下心头的盘算,脸上露出一个在弟弟面前惯有的、略显敷衍的笑容:
“行啊,想去就去呗。”
他目光转向厨房方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里面的人听见,
“喂,林遇!听见没?明天带你去赶集开开眼!”
厨房里传来水倒入缸里的哗啦声,接着是林遇安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的回应:
“…嗯,谢谢哥哥。”
这声“谢谢哥哥”叫得毫无波澜,甚至带着点程式化的敷衍,听得纪晏如心头那股无名火又有点往上窜。
这小兔子…真是越来越会气人了!
夜深了。
纪家的土坯房陷入一片寂静。
林遇安躺在小厢房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粗布薄被。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面上洒下一片朦胧的清辉。
她毫无睡意。
白天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
冯家院子里的刻薄叫骂,少女冯招娣瑟缩惊恐的眼神,纪晏如步步紧逼的试探,纪晏清天真好奇的脸庞,纪父沉稳却锐利的审视,纪母毫无保留的呵护…还有,厨房里那场惊心动魄的谎言攻防。
她轻轻摊开手掌,借着月光看着自己的指尖。
纪晏如观察得没错,她手上确实有薄茧。
那不是颠勺握刀留下的,而是前世打工时,在餐馆后厨刷盘子、在超市搬货、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做各种零工磨出来的。
这些痕迹,在这个时代,却成了她“厨娘之女”身份的佐证,真是讽刺。
“母亲早逝”这张牌,暂时唬住了纪晏如。
但她知道,以他的敏锐和多疑,这点暂时的动摇支撑不了多久。
他像一头嗅到猎物气息的年轻猎豹,绝不会轻易放弃。
明天的赶集…会是新的试探场吗?
更让她揪心的,是冯招娣。
那个瘦小、枯黄、眼神里带着怯懦和沉重负担的少女身影,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是她的外婆,是母亲储禾生命的源头。
外婆此刻正生活在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
那个刻薄恶毒的冯奶奶,会如何磋磨她?她今天端水时那惊弓之鸟般的颤抖…
林遇安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行!她必须尽快想办法!
她穿越时空,不是为了在这里扮演乖巧干妹妹,更不是为了和纪晏如玩猫鼠游戏的!
她是为了改变那既定的、悲惨的命运轨迹!
外婆冯招娣的遭遇,母亲储禾童年可能经历的阴影,还有…那个未来将会牺牲在洪水中的纪晏如…这些沉重的担子压在她的肩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翻了个身,面对着冰冷的土墙,月光勾勒出她紧绷的侧脸轮廓。
纪晏如…
你想看穿我的秘密?
好。
那就让你看。
但希望你看清之后…
能成为我改变这一切的助力,而不是阻碍。
黑暗中,林遇安的眼神锐利如刀,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窗外,月光清冷,万籁俱寂。纪家院子的某个角落,纪晏如同样没有入睡。
他枕着手臂,望着屋顶模糊的椽子,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林遇安那声毫无波澜的“谢谢哥哥”,还有她白天在冯家院子外,望向冯家时那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浓烈的担忧和愤怒。
冯招娣…
不过她好像很在意那个冯家的丫头,不过为什么呢?
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瞬间照亮了他的思绪,却又快得抓不住。
夜,还很长。
命运的齿轮,在寂静中悄然转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