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太阳出来得格外早，晨光悄无声息地铺满了窗棂。吴方毅趿着塑料拖鞋，鞋底在冰凉的瓷砖上划出慵懒的弧线。牙膏凛冽的薄荷气息与廊道里弥漫的黏稠的小米粥暖香，两股气流无声地绞缠着。林芳第三次叩响儿子的房门：“云深，该起床了，早饭已经做好了。”“再睡会。”“起床吧，今天领你去市区逛街。”不一会儿，门开了，吴云深顶着一头蓬乱的发，揉着惺忪的眼，趿拉着拖鞋，踢踢踏踏地朝卫生间挪去，留下一个裹挟着被窝暖烘烘气息的背影。林芳端着两碗金黄浓稠的小米粥走出来，稳稳放在餐桌上。“桌边，雪白的馒头旁，还放着一个小瓷碟，碟里卧着几根皱巴巴的萝卜干，边缘微微卷曲，散发着阳光曝晒后特有的咸香。“云深，这是姥姥晒的萝卜干萝卜干，姥姥专门给你拿的，知道你爱吃。”
“出发。”吴方毅拿起餐桌上新买的市区地图，手腕一抖，利落地卷成筒，塞进挎包。出了门，马路对面是另一个小区，里面藏着个小公园，穿过小区楼间那窄窄的通道，再爬上一段缓坡，一条宽阔的柏油公路就横在眼前了。站台的铁皮顶棚下，已疏疏落落地立着几个等待的身影。云深的脚尖不安分地点着地，脑海里翻腾着曼曼姐姐描绘的市区景象。
远处一辆公交车拖着黑烟驶来。“快看，车来了！”云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那是十九路，咱们等的一路。”吴方毅的声音沉稳，按住了儿子躁动的肩膀，他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公路尽头。十九路的售票员从前门探出半个身子，声音被风扯得有些变调：“十九路！买票前门上车！”“别挤，挨个来！”等车的人流缓缓涌上车门。“扶稳！关门！走！”司机一声吆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伴着油门轰鸣，这铁制的庞然大物再次摇晃着启程。
“来了！”吴方毅的手轻轻落在云深肩上。一阵刺耳的刹车片摩擦声由远及近，一路车稳稳停在他们面前。车门“嗤”地一声打开，混杂着车厢里浑浊的空气，车厢里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今天运气好，有座。”“三位，西门广场。”吴方毅递过三枚一元硬币。“儿童免票。”售票员胸前挂着一块边缘磨得油光发亮、露出深褐色木纹的旧票板，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各色车票。她熟练地用一只生了锈的小铁夹子，“嗤啦——”一声，利落地撕下三张浅粉色的、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票根，递了过来。
“站着的扶稳喽！看好包！”车子启动的惯性让人微微一晃。售票员显然早已习惯了这颠簸，她后退几步，身体微微后仰，便稳稳地坐在了司机旁边那块被发动机烘烤得发烫的金属盖板上。公交车沿着公路笔直前行，窗外，低矮的平房像一排排沉默的土黄色盒子，匀速地向后退去。屋顶上歪歪扭扭的烟囱，有的还飘着若有似无的炊烟。熟悉的风景在玻璃窗上流淌，前面那间院墙斑驳的平房，不就是爷爷家吗？云深的脸几乎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就在公交车呼啸而过的几秒间隙，一棵虬枝盘曲的老歪脖子树后，倏然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爷爷！他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正将钥匙探进生锈的锁孔，塑料袋里探出挂面的苍白触须。“爸！妈！快看！”云深急切地扭过头，声音里带着发现宝藏般的惊喜。坐在后排的林芳凑近车窗：“是爷爷，像是刚从小卖部打了酱油回来，准备做晌午饭呢。”公交车不疾不徐，拐上另一条路。窗外的景致变了，行道树连成模糊的光带，临街的小铺面挨挨挤挤，像缝在马路牙子上的补丁。理发店门口红白蓝三色的旋转灯柱，懒洋洋地转着圈；杂货店门口，成箱的玻璃瓶汽水在阳光下反射着诱人的绿光，堆得像小小的堡垒；更远处，开始出现一些火柴盒般方方正正的楼房，灰白的水泥墙面，整齐划一的窗户，黑洞洞的。“妈妈，”云深的声音被车厢持续的颠簸震得有些发飘，“市区还没到啊？坐了好久好久啦……那‘市区’，到底藏在哪？”“快了快了，”林芳温声安抚“从家过来总得一个多小时，再二十分钟准到。”
公交车驶上横跨护城河的青石桥。车轮碾过桥面巨大的接缝，发出“咣当——咣当——”沉闷而空洞的巨响，仿佛敲击着大地的心脏。桥墩上斑驳厚重的苔藓，在这持续的震颤中簌簌抖落细碎的尘埃，坠入下方浑浊的河水。对岸，广袤无垠的玉米地急速向后退去，枯黄的秸秆在风中起伏，而更远处，钢筋水泥构筑的森林已然拔地而起，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压迫感，缓缓覆盖了田野的边界。
突然，毫无预兆地，在那片灰白的天际线上，一片嶙峋的楼群陡然耸立。它们刺破低垂的云霭，轮廓在稀薄的晨雾中若隐若现，轮廓坚硬锐利，像极了他作业本里画歪了的几何图形。“看那个！”林慧指向车窗外。只见其中一栋通体覆盖着玻璃幕墙的巨厦，正被初升不久的朝阳点燃，无数块巨大的玻璃流淌着变幻莫测的七彩光焰，灼灼逼人。楼顶的广告牌上，“万隆商场”四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宣告着一种全新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存在。“到了，”吴方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弛，“这就是市区。”
国贸大厦的旋转门，如同一面巨大的万花筒，将秋阳切割成炫目的棱镜碎片，不断泼洒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几层楼高的自动扶梯像两条永不停歇的传送带，发出低沉而规律的嗡鸣，将潮水般的人流无声地运往上方那片光怪陆离的所在。吴云深被父亲宽厚的手掌推着前行，仿佛置身于一个镜中迷宫。小心翼翼地踏上向上滚动的金属阶梯，他用力攥住那冰冷光滑的黑色橡胶扶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膝盖传来一阵失重般的酥麻和震颤，仿佛脚下的土地正在消失。这陌生的机械律动让他小小的身体绷得像根弦，新奇感里混杂着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慌。
“欢迎光临！”一个穿着玫红色制服、裙摆笔挺的女店员站在一家灯火辉煌的店铺门口，扬起一张精心修饰过的面孔，嘴角弯出恰到好处的弧度。她胸前的金属铭牌被头顶无数细小的射灯照得闪闪发亮，那纤细的金属链随着她微微颔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云深的目光瞬间被钉住，先是落在那精心涂抹的指甲上——那是一种饱满欲滴的珊瑚色，在商场冷白得没有一丝烟火气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突兀而虚幻。旋即，这短暂的视觉捕捉便被隔壁电玩城震耳欲聋的声浪彻底淹没，《超级玛丽》欢快跳跃的电子乐主旋律，裹挟着各种爆炸、碰撞、欢呼的音效碎片，如同汹涌的海啸。那声音像一只无形的手，他挣脱了父亲温热的手掌，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毫不犹豫地奔向那片声浪的源头——电玩城门口那辆正旋转鸣笛、色彩鲜艳得耀眼的托马斯小火车，那欢快的汽笛声，对他而言，就是这奇幻王国的最诱人的召唤。巨大的淘气堡，像一个用明黄、亮蓝、鲜红等刺目塑料和坚韧网状绳索构筑的奇幻迷宫，占据了商场中庭的一角。无数个穿着鲜艳童装的身影，不知疲倦的在扭曲的滑梯管道、幽暗的隧道、弹性十足的蹦床和错综复杂的攀爬架之间追逐、躲闪、尖叫、大笑，释放着无穷无尽、近乎原始的精力。而在淘气堡旁边，那片由上万颗蓝黄相间的塑料球体汇成的“海洋球池”，翻腾着另一片喧闹的浪花。
就在这片喧嚣之中，商场广播毫无预兆地流淌出清澈如泉的前奏音符，是周杰伦的《七里香》。那温柔舒缓的旋律，像一道清凉的溪流，奇异地穿行在电玩城的轰鸣与孩童的尖叫之间。一家三口漫无目的地走着，琳琅满目的橱窗闪烁着诱惑的光芒，让人目不暇接。突然，一家名为“石板契约所”的玩具店出现在眼前。推门而入，中央空调强劲的冷风激得他一哆嗦。正对着门口的玻璃展柜里，一个半人高的“擎天柱”模型巍然矗立，如同沉默的金属神祇。红蓝相间的金属漆面在强光灯的照射下流转着冰冷而坚硬的光泽，每一道棱线都透着机械的冷酷。它微微低垂着头颅，那双由复杂透明件构成的电子眼，隔着厚厚的玻璃，仿佛正投射着来自遥远星球冰冷而无情的无声凝视。旁边，几个金发碧眼的芭比娃娃，穿着缀满亮片和繁复蕾丝、层层叠叠如同蛋糕裙的华丽礼服，站在小小的旋转台上，依靠着隐秘的机械装置，无休止地、机械地眨动着覆盖着浓密塑料睫毛的大眼睛，那眼神空洞而茫然。
然而，真正攫住云深全部心神的，是从店铺深处角落里持续不断传来低沉而强劲的“嗡——嗡——”引擎轰鸣声！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云深循着这声音的召唤，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在一个长长的玻璃展柜前，他停住了脚步。展柜下方，是一条铺设着黑色橡胶跑道的环形赛道，蜿蜒曲折，模拟着真实赛道的起伏。吴云深踮起脚尖，把鼻尖小心翼翼地贴上冰凉的玻璃展柜表面，他呼出的热气立刻在光洁的亚克力板上晕开一小团朦胧的白色雾花。他看到了那个让他的心跳加速的精灵——一辆约十二寸长的合金四驱车模型！它通体闪耀着银蓝相间的金属光泽，如同深海淬炼出的寒冰与闪电。造型充满了未来感的流线，却又在关键部位刻画出硬朗的棱角，车头尖锐如矛，尾翼张扬似翼。此刻，它正像一道被赋予了生命的闪电，在这条微缩的环形赛道上疯狂飞驰！车轮与黑色橡胶跑道高速摩擦，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嘶嘶”声，如同毒蛇吐信。车尾灯模拟出的幽蓝色电弧，在疾速冲刺中拖曳出炫目的的光尾，仿佛彗星撕裂暗夜。那低沉强劲的“嗡——嗡——”引擎咆哮声，正是从它那精密的金属躯壳深处发出的。正是少儿频道每天傍晚准时上演的动画片《雷霆战车》里，主角驾驭的传奇座驾——“雷影号”。
狂喜像滚烫的岩浆，瞬间冲破堤坝，汹涌地漫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小小的胸膛淹没。他感觉自己仿佛也化作了那道闪电的一部分，血液在血管里奔流，呼啸着冲向赛道终点。他迫不及待地寻找着拥有它的可能，目光急切地扫过展柜内侧。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小小的白色方形价签映入眼帘。然而，价签上那三个阿拉伯数字——“399”，却比那炫目的蓝色电弧更灼人眼目。“399”个一元硬币……那得是多大的一堆？能装满他的书包吗？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近乎徒劳地，用袖口一点一点擦掉了玻璃上那片碍眼的雾气。
最终，吴云深抱着一个朴素的、印着略显粗糙图案的国产“雷速登”四驱车包装盒，走向收银台。盒子角落那个小小的银色3C认证标志，在商场顶灯的照射下，闪烁着工业时代特有的规整而冰冷的金属光泽。父亲从皮夹里抽出银行卡，在闪烁着幽幽绿光的POS机上划过。云深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收银员身后贴着壁纸的墙面，那里贴着一张北京奥运会吉祥物海报，五个福娃的笑脸鲜艳依旧。“我也有自己的四驱车啦！”他紧紧抱着纸盒，心中的喜悦试图掩盖心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推开镶嵌着金属框的玻璃门，重新踏入室外的瞬间，傍晚的风毫无遮拦地裹挟着城市特有的混合气息——汽车尾气的微呛、飞扬尘土的干燥颗粒感、不知从哪个街角小吃摊飘来的、浓郁到有些发腻的油炸食物香气，一股脑儿地扑面而来。这真实而略带浑浊的气息，瞬间冲刷掉了商场内部那恒温恒湿，带着人工香氛的，精致得有些虚幻的空气，将他猛地拉回了地面。
街边，一家新开的房产中介，巨大的落地橱窗格外明亮透彻。橱窗里，万科金色家园精致的微缩沙盘模型，在渐次浓重的暮色中，无声地亮了起来。无数细小的LED灯，如同被魔法唤醒的萤火虫，点亮了沙盘里一栋栋迷你楼宇的无数扇窗户，透出星星般细小而温暖的金黄色灯火。那些微缩的窗户里透出的光，柔和地勾勒出精致楼宇的轮廓，像一个触手可及的、关于“家”的温馨梦境，无声地诉说着这个时代最时髦的向往。
返程的十九路公交车，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摇晃前行。车厢里弥漫着汗水、尘土和廉价烟草混合的复杂气味。怀里的“雷速登”纸盒，随着车身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转弯而轻微地震颤着，云深把它抱得更紧了些，下巴抵着盒盖，传递着一份踏实的拥有感。售票员的膝头摊着一件织了大半的枣红色毛衣。细长的竹针在她粗糙却灵巧的手指间起起落落，后视镜下悬挂的红色平安结，随着车身的摇晃，在空气中划出安详的轨迹。当青石桥的苔藓再次掠过车窗时，他梦见旋转广告牌上的鎏金字化作了作业本上的田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