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不信人间有白头

　　“他醒了。”

　　柳盛东从医院过来时，就见周平立在廊下，仰头看着院中的繁花盛开的合欢树。

　　闻言，他也只是淡淡应了声，再没有多余的话语。

　　许久，柳盛东听他平静开口：“今日是婉宁的头七？”

　　虽是问句，但语气肯定。

　　再没有人比他更记得清楚。

　　柳盛东没有回答。他知道，周平并不需要谁的回答。

　　“走吧。”

　　他收回视线，迈步往外走。

　　那日倪宗识跟着他们一同回到现代。落地之后，就晕了过去。

　　柳盛东手忙脚乱的将周平挪到床上，又担心他逃跑婉宁的计划落空，忙把他也关进屋里。

　　对周平出手的黑衣男子下手并不重，不到半个小时，他就醒来了。

　　“婉宁呢？她在哪儿？”

　　被扯住领口，柳盛东没有反抗，低下了头。

　　离开之前，他清楚的看到，婉宁倒在那位郡主的怀中……

　　周平甩开他，光着脚下地，步伐凌乱，跌跌撞撞的扑到衣柜前。

　　曾经连接着两个时空的衣柜，变得再普通不过，任他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

　　从小举止从容，处事有度，被澜安世家作为标榜的周承锦，在这天跌下神坛。

　　他衣衫凌乱，表情慌乱，面目甚至有些狰狞。不大的衣柜，被他翻来覆去的查看，几乎要散架。

　　后来老宅的每个角落，都被他翻看过。那些证明婉宁曾经生活过的零食、小说还有她遗落的发钗被拢在一起。

　　精疲力尽的周平，看着一堆满是她气息的东西，慌乱无措。

　　她本来好好的啊！

　　贪吃，贪玩，爱笑。会坐在老宅廊下等着他回来。会在下雨落雪的时候煮茶。会因为小说情节哭得不能自己……

　　那么鲜活，将他死寂的心，搅动起层层波澜。

　　不久之前她还说要等合欢树开花的时候，收集花朵做香囊。

　　院里的花还没开，她怎么可以失约呢？

　　隔着两个时空，上千年的历史洪流，她离开了，就真的离开了。

　　就连见最后一面，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天地宽广，出了这个院子，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她。

　　心脏传来阵阵痛感，他伸手，却感觉不到任何跳动。小院没有凉风，他胸口却像被风刃一刀刀割过，被洞穿，被掏空，稍稍一动，就扯得全身发痛。

　　真的太疼了。

　　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手中攥着的金钗戳破皮肤，嵌入骨血，也不及心脏十分之一的疼。

　　柳盛东看他这样，眼眶有些发热，张口叫他，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周平……”

　　“你不该带我回来的，我不该回来。”

　　至少，留在那里，能守着她守护的人，她守护的国家。

　　可从京都吹来的风，永远也吹不到澜安。

　　夜里起了风，周平坐在婉宁最爱的摇椅上。

　　从前没有注意，只当她喜欢摇椅，却原来是从这个方向，能清楚看到伏案备课的他。

　　太阳再升起的时候，关闭两天的房门打开。

　　柳盛东看着面向阳光的周平，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的是，从那以后，周承锦回到他本来的路上继续往前走，而周平，永远被困在这方小院中。

　　阳光能照见的是未来，照不到的是一世的孤寂。

　　两人到医院时，倪宗识还在昏睡。

　　准确来说，从他来到现代，就一直处于昏迷的状态。

　　“他这个年纪，按理说抵抗力不该这么差……现在只能用药物勉强维持着生命，但情况不容乐观，你们家属做好准备。”

　　多么荒唐又可笑。

　　他奋力一搏，以为能逃出生天，却不知在一个陌生的时空，根本不需要别人动手，他自己就撑不下去了。

　　现代社会，污染严重，空气中不知道携带着多少病菌。

　　对于从小接种疫苗，适应环境的现代人早就习以为常。但对倪宗识而言，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加重身体的负担。

　　起初，柳盛东还担心，倪宗识算是间接害死婉宁的人，周平不会放任自由。但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在法治社会，杀人偿命，不论他是什么身份。

　　这下倒好，用不着他们出手，倪宗识自己就扛不住了。

　　等了半个小时，他才清醒。

　　白炽灯发出的光，将这间病房照的通明。

　　不同于刚醒来的惊讶，他已经能接受这些如同神迹一般的东西。

　　“是你!”

　　他仔细辨认坐在不远处的周平，才将他跟最后关头出现在婉宁身边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你是王婉宁的师父？”

　　周平嘴角露出一个笑，很浅。

　　“她，是这样跟你说的吗？”

　　倪宗识精神尚且不错，有心跟周平多聊几句，了解一番这个神奇的地方。

　　他自认博古通今，但对这里的一切闻所未闻。

　　“老夫辛苦筹谋几十载，未料竟毁在一个小丫头手中。”

　　从倪宗识口中，周平知道了婉宁隐瞒的一切。

　　原来，她走的每一步，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枉他还自以为聪明，却从未想过，以一己之力对抗天意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老夫能在临死前见识一番，也不枉此生。”

　　倪宗识眼中带着释然。

　　他这一生，年少成名，纵马轻狂过，醉酒疯癫过。领略过大漠孤烟，塞北江南，感受过烟笼寒水，纸醉金迷。用脚步丈量了盛朝的每一方土地。

　　如果前朝旧人没有寻来，如果不是要背负复国的重担，他会如世人知道的那样，广收贤才，著书立说，成为单纯的读书人。

　　可惜，前朝无数人，用生命把他永远绑在了复国的使命上。他退不得，也不能退。

　　从医院离开没多就，柳盛东就收到护工的电话。

　　“他，走了。”

　　周平脚步一顿。

　　这世上跟婉宁有关的人，又少了一个。

　　“你看着葬了吧。”

　　倪宗识死后不久，周平就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回到澜安。

　　立冬这天，澜安下了很大的雪。

　　让助理先下班，他独自走回家。

　　因为降温，路上行人缩着脖子，脚步匆匆。

　　偶尔有冰凉的雪花落到他眼睫处，很快化为氤氲。

　　“三年了。”

　　跟婉宁围坐在暖炉前看雪，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可他历历在目，记得那么清楚。

　　她咬着水饺，被烫的吐了吐舌头。觉得举止不雅，很快就正襟危坐，小口吞咽。

　　“明年，你想吃什么馅的饺子？”

　　周平看她贪吃的模样，轻笑出声。

　　她眼眸发亮，带着憧憬：“明年也一起吗？”

　　“以后都会一起。”

　　镜片上升起一层水汽，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

　　他走了许久，雪花落在他身上，渐渐不再融化。远远看着，像是白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