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短篇

再见老庄

再见老庄

皮得一 著

  • 短篇

    类型
  • 2021-05-28上架
  • 16182

    已完结(字)
本书由红袖添香网进行电子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第一章

再见老庄 皮得一 17437 2021-05-28 13:49:57

  刚进入冥界,眼前就是忘川河。绯红的河水里暗暗翻滚着的,尽是不得投胎超生的厉鬼,每当河水泛起微澜,隐隐约约能看见水中浮现的白骨利爪。这里怨气凝结,神法不行,任何仙佛、神魔都莫想从此忘川河上使法术飞渡,如欲强渡,都会被水面上陡然激起的漩涡吸走神力,径直坠入忘川河中,成为河中暗涌的鬼魂的美餐,而后河面上又会恢复了平静。唯一能渡河的,只有这忘川河上当值的艄公。

  “船家!船家!”站在河边的跋陀罗轻轻挥舞着手臂,一袭土褐色海青垂至脚踝,堪堪露出赤脚。

  只见河心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老者转头望向岸边,远远瞥见岸上一人手把念珠,禅宗中人模样,立马撑桨靠了过来,“尊者何故渡河?”艄公拱拱手试探地问了问,“例行公事,尊者勿怪。”

  “小僧是过江罗汉跋陀罗,找秦广王有事相商。”

  “原来是跋陀罗尊者,请上船。”艄公弯腰请手道。

  一篙点开,飘然离岸,行至河中,腥风扑面,在四周不时能看见从底下咕咕冒出的几个泡沫,耳边只听艄公缓缓拨开河水的摇桨声。跋陀罗望着“全副武装”的艄公,不禁问了句:“龙王从不在冥界放雨,船家为何披蓑戴笠?”

  艄公回过头淡笑道:“尊者有所不知,这忘川河上戾气太重,我等凡人恐承受不起,故用其蔽身。”

  “凡人?”拓跋罗吃了一惊。

  “是,我们这些撑船的都是每晚魂魄被摄入地府,暂代曹务。这忘川河河运之事关系复杂,因河中阴气凝结,普通阴兵领职于此,自身法力牵引易遭反噬,而道行高深的上仙又不愿委身,只等由我等凡夫每夜值守,天明便不相干系。其中关节深之又深,小老儿其实也是一知半解。”

  “哦,原来如此。”跋陀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谈话间,小船已悄悄靠近了彼岸,艄公停棹拱手道:“尊者请上岸。”

  “多谢!”

  跋陀罗答礼后,慢慢向前走去,不一会儿,只听身后传来缥缈的号子声:“八百忘川口,三千弱水深。停棹问舟子,不渡取经人……”回头望去,只见艄公的背影已渐渐消失在了河心。

  ※※※

  与此同时,阎罗殿上的秦广王也犯了愁。

  失魂落魄的天蓬被阴兵拖到了大殿中央,两眼空洞,一言不发。

  又是他!堂上的秦广王无奈的用右手抹了把脸,这是他第八百次审察天蓬的业报了。他的心情有些复杂,既对天蓬生生世世重复的业障感到厌烦,又对一个曾经遥立天宫的“前任天河元帅”要承受千百次折磨感到惋惜,作孽啊!秦广王想着想着,默默地摇了摇头,场面一时沉寂了下来,左右两旁侍立的水火判官看到熟悉的天蓬,也互相尴尬地笑了笑,然后齐声道:“大人?”

  “嗯。”秦广王用力地眨了眨眼。

  “这是他前世的善恶表,请大人过目。”水火判官两人各从怀里掏出了一叠东西,呈到了秦广王的桌上。

  秦广王摊开了善恶表,轻扫一眼后便抬头道:“堂下之人听着,你本是天河掌管十万水军的天蓬元帅,因犯了天条被贬下凡间,经千世情劫,受轮回之苦……”秦广王打了个哈欠,这套说辞他已经念得滚瓜烂熟了。

  “不要啊,大人!我不要再受情劫了!求求大人,发发慈悲!”魂不守舍的天蓬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不停磕头恳求着。

  “天意岂可违之!来人啊,将他带下去!”秦广王不耐烦地朝一旁的阴兵挥手示意。

  “求求大人,别再让我做人了!让我做鬼也行……”天蓬在两旁阴兵的挟制下挣扎着,双腿不停蹬着地面。

  “且慢!”佛音旷远,跋陀罗从殿门外走了过来,他迅速瞥一眼天蓬后,朝秦广王拱了拱手:“秦广王,好久不见!”

  地府里都是些孤魂野鬼,哪里曾有大佛到访过,秦广王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迅速走下来还礼:“原来是跋陀罗尊者啊,哪阵风把您吹来了?”一阵寒暄过后,跋陀罗笑了笑:“可否借一步说话?”

  “好。”秦广王向周围的阴兵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先等一等。”然后就跟着来到了殿外。

  阎罗殿外煞气充盈,游魂野鬼皆为其所镇,所以无鬼吏值守。跋陀罗深吸了口气,回头道:“小僧想把天蓬元帅带走!”

  “啊!”秦广王吃了一惊,“天宪森森,与天蓬元帅交情再深,也不敢触怒天颜啊,何况他千世情劫已过十之七八,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啊。”

  “实不相瞒,小僧也是受观音菩萨之托,解脱天蓬元帅之后,亦会向玉帝求情减罚。”

  “咦!奇怪了,是观音菩萨嘱咐尊者来此的?”

  “恩,怎么了?”

  秦广王回忆道:“在天蓬元帅刚堕凡间时,观音菩萨就来过地府,说起过天蓬元帅早年七度弱水、平定冥界,进而被封为天河元帅,这忘川河的妖怪嫉恨最恨,切不可以身犯险,菩萨还嘱咐我们要兢兢业业,一切自有定数。”

  “啊!定数?莫非……”跋陀罗眉头紧锁,好像想到了什么。

  突然耳边传来几句嘈杂的叫喊声。

  “快!别让他跑了!”

  跋陀罗和秦广王同时回过头去,只见数个鬼卒追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朝着阎罗殿外奔去。秦广王焦急地呵道:“还不快追!”这么多年了,地府里哪曾出过这等乱子,传出去岂不贻笑大方!说完,他就和跋陀罗一齐跟在后面追了过去。

  跑在前面的男子正是天蓬,他挥舞着手上的镣铐,放肆地狂奔着。情劫的折磨已经让他几近崩溃,现在,他满脑子只想要逃离。两旁光怪陆离的事物正在飞速的向后撤退,他撒腿笔直地向前奔跑着,越远越好。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遇到了一个狭窄的通道,两边皆是黑黢黢的洞穴,身后的鬼卒紧跟其后,眼前不远处却是一个光滑的峭壁,再没有出路。

  “啊!”忽然,他脚下一滑,跌入了身旁一个黑黢黢的洞穴中,耳边的风呼呼地刮过,天蓬只感觉到身体在迅速地下沉,接着就慢慢失去了知觉。

  过了一会,跋陀罗和秦广王便在鬼卒的指引下,来到了这个洞口边。这时,跋陀罗在洞边手足无措,正准备想办法把天蓬从洞里捞出来,而一旁秦广王的脸色却突然变得煞白,他颤巍巍地指了指这洞口上面三个猩红的大字——畜生道!

  ※※※

  每月初一和十五,高老庄南边的街市总是热闹非凡,平日里鲜少出门的庄户们都会在这特定的日子来赶集,他们将家里闲置的东西拿出来卖钱,补贴家用,公子小姐们也会在这时上街逛逛,凑一凑热闹。只见大街两旁尽是摆摊的小贩,有烙烧饼的,有卖胭脂水粉的,还有卖小孩玩的面具、泥娃娃的,那扛着糖葫芦的小哥,还有挑担子的货郎,在人群中不停穿梭着,高声叫卖招徕顾客,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东西全卖完,早点回家歇歇。

  与这热闹光景格格不入的是,在那卖菜的地摊边,靠着墙角蹲着个乞丐,衣衫褴褛的他一动不动,身体全被一块脏兮兮的破毯子给包裹着,看不清他的模样,不过也没人愿意去看,这世道,纵使年景好,照样会有流落街头的可怜人,大家早已对此司空见惯。

  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只有那破乞丐蹲坐在墙角瑟瑟发抖。

  “娘在这看看,你就在这旁边玩儿,别走远了!”一个身材丰腴的夫人停在了胭脂摊边,招呼着她身旁的小女孩。

  “哦!”只见那小女孩头上翘着两个小丫髻,脸蛋红扑扑的甚是可爱,两只小手上还握着一张刚买的葱花大饼,她点了点头后便蹦蹦跳跳地走开了。

  一会儿,她走着走着看到了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乞丐,小女孩伫立在乞丐面前好奇地望着他。葱花大饼的香味飘摇婉转,乞丐顺着那香味挺鼻微嗅,不自觉地抬起了头。

  “你饿了啊?”小女孩低头望了望自己双手中的葱花大饼,她抿了抿嘴,“这是我娘买给我的……喏,给你一半。”说着,小女孩将那张葱油大饼撕开一半,递给了小乞丐。

  那乞丐颤巍巍地接过大饼,囫囵吞枣似地一下子就塞到嘴里,没嚼一会儿就吃完了。他舔了舔嘴角,抬起头报以感激的一瞥。可是小女孩却看不见。因为乞丐的头上也被破毯子遮住了,只有那黑暗里觑来两点亮光。

  “啊?还不够啊?我还一口没尝呢……”小女孩尴尬地笑了笑,她吞了下口水,“唔,好吧,都给你。”小女孩又将剩下的半张葱花大饼递到了乞丐的手中,眼中尽是不舍。

  小乞丐接过半张大饼后,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小女孩。他不记得过了多长时间,再也没有人像这样关心过他,一股暖流在胸口激荡,热泪也堪堪含在眼眶。

  “翠兰!翠兰!你在哪呢?”一位妇人立在脂粉摊边高呼道。

  小女孩凭声回头望去,“啊,我娘在叫我了,再见。”说完快速朝街道的另一边走去。

  乞丐双手捧着剩下的半张大饼,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

  “驾!驾!让开!”突然,只见街口东边来了一家马车,宝马雕车,鞍笼喝道,其驰行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而小女孩还走在路中央,眼睛一直望着她娘的方向,丝毫没有注意到潜在的危险。眼看那匹江黄草四蹄腾空,车夫转向不及,马车即刻就要从小女孩身上碾过,附近有的百姓都不忍心地眯上了眼。

  说时迟那时快,乞丐发了疯似地一跃而起,三步并作两步,直直地朝小女孩扑去。就在马车驰来的那一瞬,乞丐便将小女孩扑开,堪堪躲过,而他自己的左腿却硬生生地被轮毂轧过,只听咔擦一下,乞丐紧咬着牙关闷哼一声,冷汗直冒。

  小女孩的娘亲赶了过来,她扶起小女孩,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翠兰,怎么样了,没事吧?”

  或许是刚才摔了一下磕疼了,她见到娘亲就放声大哭。

  “晦气!”妇人一边摩挲着小女孩的背脊,一边冷眼瞥着乞丐,瞅得仔细后,忽地颤抖地喊道:“你,你,你!妖怪!”

  原来仓促之间,小乞丐身上披着的破毛毯不经意滑落了,露出了他那可怖的猪头!小猪摸了摸自己的长嘴扇耳,猛地意识到遮蔽的毛毯不见了,只得立刻将双臂环在面前仓皇逃窜,能挡住几分是几分。

  “猪妖!来人啊!抓猪妖!”

  愈来愈多的乡民撵了上来,他们拎起趁手的锄头、铁镐步步紧逼,漫天的白菜、西红柿、臭鸡蛋朝乞丐飞了过去,砸到他的身上更显肮脏不堪。小猪的左腿被马车撵断,只能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沿着街道逃去,他左摇右晃,撞倒的水果摊、糖人摊数不胜数。

  他只能拼命地向前跑去,试图逃离众人的围堵,忽地,一声闷棍猛地打在小猪的后背,他重重地倒了下去。随后众人将小猪团团围住,雨点般的拳打脚踢落在了他的身上,砰砰直响。不知何时,那半张葱花大饼掉落在地上,被人群无情的践踏着。他挣扎着爬向那半张葱花大饼,瘦骨嶙峋的手臂也被踩得咯吱直响,小猪忍着痛将半张葱花大饼一把抓回,蜷紧身子,护在胸口,每击重踢,都打得他不自觉一声闷哼。汩汩的鲜血从小猪的嘴角淌了出来,身上也早是青一块紫一块,渐渐地,他的意识愈来愈模糊……

  ※※※

  夜幕降临,浓云遮月。庄子西边的空地上,火把林立,将黯淡的天幕照的透亮。

  “烧死猪妖!为民除害!烧死猪妖!为民除害!”乡亲们振臂高呼,手中的火把也随着呼喝声此起彼伏,形成一阵阵浪潮。

  小猪睁开混沌的双眼,只见自己被绑在一根两丈高的柱子上,脚下堆满了厚厚的稻草干柴,四周的百姓高举火把跃跃欲试,只待族长一声令下,便要将火把丢入柴禾堆。他惊恐地挣扎着,却发现四肢被麻绳牢牢箍住,不论怎样用力仍是徒劳,他张开嘴试图辩解,可是发出的只有晦涩难听的哼哼声。

  原来,自己只是一头猪。

  “烧!”

  一声沙哑苍老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无数的火把咻咻地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落在了柴禾堆上,瞬间就燃起了熊熊的烈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一顿噼里啪啦直响,他只感觉全身置在一个滚烫的大熔炉内,千万条丝丝的火舌不断朝他逼近,渐渐的,小猪仅可蔽体的破衣衫也燃起了火光,肌肤被炙烤得火辣辣得疼。这时山坳里又刮来一道凉风,助长火势,滔天的热浪瞬间将小猪吞噬。燃烧,燃烧,升腾的火焰直冲天际!

  “烧得好!烧得好!”人群中拍掌叫好声连绵不断,更有人怕柴禾不够,烧得不干净,还在附近四处寻找新的干草,不停地朝火堆中抛去。

  正当小猪万念俱灰之际,天上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顿时浇灭了这熊熊烈火,淋湿的柴禾堆上只冒出了一丝丝青烟。只见西方天空佛光万丈,倏忽间飘来一朵祥云,观音菩萨端立其上,左手持玉净瓶,右手轻拂杨柳枝,洒下点点琼浆甘露,化为连绵不断的雨水,倾泻而下。

  “观音大士!观音大士显灵了!”高老庄的百姓们纳头便拜。

  火势渐息后,观音菩萨右手又结起法印,朝小猪一指,顿时小猪就被松绑,飘忽间跟随观音菩萨飞到了西边的山顶上。

  小猪跪在地上,呆滞地望着观音菩萨。耳边只听梵唱声声,佛音旷远:“你前世本是天蓬元帅,执掌天河十万水军,因犯天条,被罚在下界受轮回之苦,误堕畜牲道,托生猪胎……”

  “我佛慈悲,这就恢复你本性。”观音菩萨口中念念有词,紧接着,一竖金光便从小猪头上倾泻而下。

  瞬间,小猪的脑袋仿佛要迸裂一般,脑海中,一段陈旧又新鲜的记忆正在迅速植入,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瞧,今晚的月亮又缺了一处!”

  “呆子,看什么呢!”

  “吴郎,你知道吗,阿爸说,我出生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弯弯的月亮。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你知道吗,我们顺天府的槐树可比这绿多了。我娘说,将这槐芽夹在线本里,只要七天不看到它,就会变成好看的丝线呢,到时我用它来绣副枕头……给你绣。”

  “你带我摸月光吧!”

  ……

  “啊!”回忆犹如千万条小虫在脑中噬咬,他痛苦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浑身沾满了泥土,却减免不了丝毫痛楚。

  “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啊!”

  终于,他颤栗地蜷缩在地上,牙关紧咬,任凭两行热泪汩汩地流淌。

  “阿弥陀佛!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菩萨低眉,口中默诵。

  小猪吸着鼻涕,跪在观音菩萨面前,颤抖地回答道:“观音大士,我知错了!求求你,我不要再做人了,做人好苦啊!”小猪又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求大士指点迷津!”

  “我佛慈悲,既然如此……不日便会又一大唐高僧去往西天拜佛求经,途经此地,你可拜他为师皈依我佛,尽心尽力护他西行,解救众生沉沦之苦,修得无量功德,早日脱离苦海!”观音菩萨又挥了挥手中的杨柳枝,“现将法力归还于你。”

  小猪的身体又被一团金光围绕,身上的伤痕与淤青瞬间消失不见,他只感觉精力充沛,身轻如燕,手中不知不觉多了一柄闪闪发亮的上宝沁金耙。“多谢大士!”小猪再叩首。

  “你当即刻归隐山林,勤修善果,静候佳音。”

  “弟子谨记。”小猪双手合十。

  从此以后,小猪在附近福陵山的云栈洞中栖身,自号“猪刚鬣”。他受观音菩萨教诲后,化为人形后在山下采买了众多佛家经典,《法华经》《楞严经》《入行四道经》诸如此类,终日在云栈洞中研习佛偈,推敲佛理,偶有所得。

  ※※※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福陵山上日月轮转,交相辉映,猪刚鬣与松柏为伴,与鸟兽为伍,纵使内心清净,亦不免略感无聊,他决定下山去散散心。

  临近高老庄,猪刚鬣按下云头,摇身一变化为一位青年书生,只见他头戴方巾,一身水蓝色直裰,腰间别着一把折扇,俊秀庄重间不失潇洒倜傥。

  没过多久,走到一处街衢交汇的小广场,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热闹非凡。猪刚鬣踮脚望去,只见其中搭了座五丈高的方形擂台,有两彪形大汉在擂台上低身迂回,一旁高杆上旗旆飘摇,上书四个大字“比武招亲”。

  又听附近人二人议论:“高老太爷晚年得子,这又高家小姐生得沉鱼落雁、貌美如花,就我这两下花拳绣腿,怕是无福消受了哦……”

  “吔,王兄,事在为人,不上去搏一搏怎知高低,这高家家大业大,若是入赘高家,岂不飞黄腾达?”

  “这……好,就听你的,搏一搏!”他撸起了袖管,朝手掌上吐了两口涂抹。

  “去吧去吧!”

  猪刚鬣不由觉得好笑,凑过来打趣道:“这位兄台,擂台上刀剑无眼,如若不敌,岂不枉送了性命?为了一女子,值得吗?”

  那二人回过头来,奇怪地打量着眼前的白面书生:“外地来的吧?高家小姐可是天仙下凡,能够一亲香泽,就算豁出了命也心甘情愿……”

  猪刚鬣:“哟嗬,还真有这天仙般的人儿?”

  “你不信?这几天高家小姐还一直在看,”王姓男子朝四周转了一圈,朝南指到,“瞧,就在那!”

  猪刚鬣回头望去,瞥见南边绣楼上有一女子凭栏雅望,另有一丫鬟在旁轻把小扇,她笑语嫣然,时不时看向比武的擂台。

  “霓裳!”

  猪刚鬣禁不住轻声叫出了声。陌生而又熟悉的脸庞,精致的五官,纤弱的身姿,笑靥如花,多少次在梦中相见。雾瓦飞甍的宫殿,云气缭绕的天界,那才是她该呆的地方,为什么,为什么她在这?

  “你尝?什么你尝?”王姓男子打断了他的思绪。

  猪刚鬣回过神来:“哦,没什么。敢问兄台,楼上那位女子姓甚名谁?”

  “笑话!高家小姐,不姓高还姓什么!双名上翠下兰,高翠兰!”王姓男子莫名其妙。

  猪刚鬣喃喃道:“翠兰,翠兰……”他又回忆起十年前对自己有一饼之恩的小女孩,闺名好像也叫翠兰,屈指算来,如今也该这般年纪。又是劫数?一只猪也逃不过吗?不!不!蹭的一声摄风而去,倏忽便不见了踪影。

  ※※※

  半月过后,高老庄内张灯结彩、剪贴喜字,热闹非凡,原是高家小姐大婚之日。高老太爷站在大门外,一边拱手朝来客施礼,一边指挥着管家将贺礼登记造册,屋里的新郎官头戴束发紫金冠,胸披大红花,一袭苏绣红锦袍,在堂内招待客人落座,来客不无惊羡。却说这新郎官是谁?不差,便是之前摄风逃窜的猪刚鬣。原来这猪刚鬣回到云栈洞后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终于理智输给了感情,隔夜后又下得山来,不费吹灰之力,便在比武擂台上连败数人,赢得魁首。

  “喝,喝,再来一杯!”

  “别拦我,我还没醉……”众多宾客步履飘忽,难定身形。

  婚宴上飞觥献斝,叫彩连连,朱刚烈把平日里自号“不倒翁”的几个家伙全都给喝倒了,自己却似乎刚热身,本还想多饮几杯,就被大家嚷着夜色已深,送入洞房了。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夜色渐浓,酒席将散。新房里高翠兰凤冠霞帔端坐床沿,双手紧张地贴在膝上,微微渗出汗珠,两只凤凰蜿蜒在她的新娘服上,更添华彩,颔首微垂,环佩叮当。朱刚烈轻轻掀起了红盖头,烛光掩映下,翠兰两颊泛红,一双瞳眸流光溢彩,樱桃小口不点而赤,娇艳欲滴。新婚夜里,翠兰还是第一次见他,自是拘谨含羞。酒不醉人人自醉,朱刚烈这时却生些飘忽之感。“小妹,来,我们喝杯交杯酒吧。”朱刚烈牵着翠兰脂玉般的纤手,一起坐在圆桌边,提起酒壶倒下两盅,翠兰双手接下一盅。

  二人交腕将酒一饮而尽,仰头之时,却生出些热泪顺着他的两颊流淌而下。

  “朱哥,你,你,你哭了……”翠兰急忙靠过来,提袖慢慢将他的眼泪拂去。

  “没有,我,我这是高兴的。”

  他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深情,随后轻轻将翠兰揽入怀中。一杯下肚,不胜酒力的翠兰酡颜微醺,只是恬静地靠在他的怀里,感受着彼此的心跳。

  时当秋月,夜阑人静,屋外商飙徐起,新房内仍是暖意融融,互相依偎的一对璧人,在这莹黄的烛光中,渐渐凝成永恒。

  ※※※

  春光灿烂,晨风习习,一望无际的原野上开满了许多五颜六色的小花,生机勃勃。白鹭于飞,燕雀颉颃,活泼的叫天子也在空中穿梭啼鸣,仿佛是在向万物昭告春回大地的消息。

  趁着这明媚春光,朱刚烈便带着翠兰来到庄外,一齐郊游踏青。翠兰本是高家小姐,闺阁弱质,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天到晚待在绣楼里作些针黹女红、读些烈女传罢了,她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来郊外玩了,如今眼前的晴空飞鸟,花团锦簇又让她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自然是喜不自胜,脚步也变得额外得轻快。

  林气氤氲,阡陌纵横,小道儿的两边也长着些或青或蓝的野花,一朵朵争奇斗艳,俏丽雅致。朱刚烈走着走着,瞅见道旁一簇弗莸亭亭而立,清新淡雅,香胜蘅芜,便低身摘下一朵,招呼翠兰过来。

  “小妹,你看!”朱刚烈执着花儿来到翠兰面前。

  “嗯?好漂亮啊,这是……哎呀!”翠兰挠了挠头后,莞尔一笑。

  “呵,叫弗莸,你听过吗?还有一首诗专门写她,”朱刚烈背着手缓缓念诵道。

  “南岩路最近,饭时已散策。

  香来知有兰,遽求乃弗莸。

  生世本幽谷,岂愿为世娱……”

  “无心托阶庭,当门任君锄!”翠兰轻声接道。

  朱刚烈回过头来,二人相视一笑,万千柔情凝铸于心,翠兰微微欠身,朱刚烈便将弗莸戴在她的发间。清风相伴,绿树成荫,翠兰在这一抹淡蓝的点缀下更显朴素动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仿佛出尘绝世的仙子,一颦一笑,无不撩动着众生的心弦,纵使相伴日久的朱刚烈此时也不由得看得痴了。

  翠兰小心地摆弄着自己的发髻,只当作没看见,过来一会,瞥见他还是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还没看够啊!”

  这时朱刚烈才缓过神来,憨笑着挠了挠头。

  “作怪!”翠兰轻啐一声后就转身向另一边跑去了。

  翻过一个小山坡,跟在后面的朱刚烈兀得停住了脚步。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盛开了,在阳光的照射下浩如金海,微风轻拂,碧波荡漾,黄灿灿的波浪一排排地翻涌,传来一种温婉与亲切的气息,令人不由得周身通畅,心情愉悦。菜花摇弋,招蜂引蝶,光晕下一只只的蜜蜂降落在鹅黄色的花瓣上,一边采集着花蜜,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好不自在!

  一转眼的功夫,翠兰就钻进花丛中了。她尽情地跳跃着,灵动的身影在大片的油菜花中任意穿梭着,时隐时现,只有银铃般的嬉笑声飘荡在蔚蓝的天空中。“快过来呀!”翠兰兴奋地向朱刚烈不停招手。

  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娉婷花间立,游蜂错认真。温暖的阳光下,卿心依旧,笑靥如初,就算当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遭千万人唾骂,受八热狱火炙炼,又算得了什么?他放弃了一切,同时也得到了一切。早从千年前的那一回眸起,她就是全世界。

  花丛中翠兰仍是蹦蹦跳跳跑个不停,走近一看,原来是几只小蝶吸引了她的注意。五彩斑斓的蝴蝶静静停在花蕊上,翠兰试图轻轻用双手盖住,那蝴蝶却划着优美的弧线从她手中溜走,迎风翩跹,还扑闪扑闪地在四周飞来飞去,好似无声的嘲弄。偏是翠兰玩心不改,小孩儿秉性,便追着粉蝶到处跑,闹了半天,蝶儿没扑着一只,还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

  “看,看什么呢,还不过来帮忙!”翠兰双手插着腰娇喘吁吁。

  “干啥?”

  “捉蝴蝶啊!那只又大又漂亮的蝴蝶,你看到没?瞧!飞到那边去了!”翠兰伸出食指,在空中划出道优美的弧线。

  “哪有大男人捉蝴蝶的!”

  “啊,我最喜欢蝴蝶了,扑棱扑棱的,多好玩……”

  “不不不。”猪刚烈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翠兰走上前来,飞快地啄了一口:“好嘛?”

  ……

  “哪呢哪呢?”

  “不就在那嘛!哎呀!你好笨啊!”翠兰跟在猪刚烈后面,一边叽叽喳喳指挥道。

  “别着急,看我的。”

  “快!又飞走了!”

  “哦,看到了!”

  “你往哪看呢!反了!在那!在那……”翠兰正在追赶,突觉一阵头晕目眩,脚步飘忽,勉强支着额头在原地晃了晃,就一把栽倒在油菜花从中。

  朱刚烈觉身后无人,心生奇怪,便回头望去,一见此情此景,急得立马转身奔过来。他小心扶起翠兰的后背,只见她额头上虚汗涔涔,脸色发白。

  朱刚烈微一咬牙,左掌暗自发功,一股真气沿着翠兰的脊骨上下游动,贯注全身。一会儿功夫,翠兰的脸色微微好转,呼吸也均匀了许多,朱刚烈长吁了一口气,便轻轻拍拍的她脸庞,问道:“怎么样了?”

  翠兰矇矇睁开眼,嘴唇翕张,勉强挤了个笑容:“没事,老毛病了。”

  “太阳大了,回去吧,我背你。”

  “不用,我能走。”翠兰扶着他的手臂挣扎着起来,一站起身,又觉神情恍惚,膝脚酸软。

  “还是我背你吧。”

  日上三竿,二人从高老庄郊外回到寒沁小筑。

  却说这寒沁小筑是前年朱刚烈在庄子西边另修的栖居别业,周围竹篁森森,芭蕉掩映,一湾溪水沿着庭前而过,一方青石板桥翼然其上,恬静淡雅,错落有致,不伤穿凿,物景交融,确是个清新宜居的好地方。

  朱刚烈轻轻把翠兰放到卧榻之上,另沏一壶龙池香尖,置于桌几上,叮嘱道:“我到医馆去抓点药,你先歇一歇,等着我回来。”言毕便小跑出了门外。

  ※※※

  高老庄街道。

  唐僧拄着锡杖在前面走着,孙悟空歪着头牵着马跟在后面,二人一前一后,同行无言。

  “咕咕,咕咕。”

  孙悟空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抬头到处望了望,并无异样,倒是唐僧突然停了脚步,原地杵着不动。孙悟空正待问询,唐僧已转过身来,神情自若地说:“悟空,快日中了,我们去附近人家里化些斋饭吧!”

  孙悟空先是一惊,紧接着瞪大猴眼结结巴巴地说:“这,这,这不是才刚吃的早饭吗,将将一个时辰……”

  “诶!为师教你的又忘了?”唐僧俨乎其然地甩了甩袖子,“西行指南上怎么写的来着?出家人,第一要紧就是填饱肚子,不然哪来的力气普度众生?悟空啊悟空,你还有得学哩!”

  孙悟空不禁汗颜:“呃,行也行,只是怕这天色尚早,寻常人家里还未搭锅起灶……”

  “不打紧,不打紧,寻处大户人家,应会准备早则个。”

  街道上的行人不是很多,过往的皆神色匆匆。师徒二人抬头望去,寻着一座高大楼宇的屋檐而去,离之愈近,愈是清静。不一会儿,他们便来到了宅门前。

  蔚蓝的天空中游云几抹,暖暖的阳光洒在府邸门前的两座大石狮上,灿灿生辉,朱漆大门上高挂一匾额,上书“高府”二字,遒劲飞扬,灵动俊逸。抬首仰望,只见黑瓦白墙,飞檐斗拱,屋脊上鸱吻鳌鱼,栩栩如生,细忖楼宇布局,暗应六合,端的名门权势、大家气派,却隐在这小小村落中,不由让人啧啧称奇。

  “砰砰,砰砰……”孙悟空不耐烦地叩着高家的大门,半天没人搭理。

  “吱呀——”过了一会脚步渐进,门户半开,探出个老叟,迎面见张尖嘴多毛的猴脸,吓得又立马掩上了。

  “咦,老头!老头!”孙悟空推了推,只觉里面有人抵着大门,又怕用力过猛生出些事端,便回头望向了唐僧。

  唐僧微微摆了摆手,孙悟空便给他挪了个地方。唐僧清了清嗓子,轻声细语地说:“施主,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途径宝地,望施主行个方便,施些斋饭,便是感激不尽了!施主,开开门吧!”边说边叩着门上的狴犴铜环。

  门外的老叟听着换了个人,慢慢开了点门缝,这回见到的却是个神情俊朗、模样干净的和尚,心道是刚才老眼昏花,不识得人。等得门户大开,瞅见一旁满身是毛的妖怪,才猛然惊醒,又要关门。

  唐僧一把伸出左手,抵在门上:“施主!施主!这个是我的徒儿,样貌怪了点,心境却是极好的。”一边说着,他一边笑着用手摩挲着孙悟空的头顶,“你看,没事儿吧!”

  孙悟空咬牙切齿,正待发作,又被唐僧使过来的眼神制止了,只得闷闷地不言语。

  门里的老叟见这面目凶恶的猴子也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温驯得很,心放下了一半,又想到老爷平日里也总喜欢斋僧布道的,这才开了大门:“请进吧。”

  “圣僧,请用茶!”高老太爷靠在太师椅上抬手示意道。只见他一身青蓝蝠纹直裰,雕琢流云腰带,不停摩挲大拇指上那满绿如水的翡翠玉谍,威中含笑,贵气逼人。

  “生受了!”唐僧接过一旁老仆递来的茶盏,微微点头。

  孙悟空也不言语,只冷冷地瞅着那老仆,吓得他放下茶盏就急忙躲到高老太爷身旁侍立。

  倒是高老太爷神情自若,听得解释后便安排他们坐下,眼见得就是有一番阅历的角色,只不过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还依然有几分忌惮:“圣僧光临寒舍,是小老儿的福分,二位不用拘礼,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便是在这多盘桓几日也是应当的,禅宗子弟,本是一家嘛!”

  “阿弥陀佛!”唐僧双手合十,“施主慈悲为怀,勤修善缘,广积阴骘,佛祖定会时时庇佑的!”

  “哪里哪里,圣僧谬赞了!”

  寒暄一阵,又扯到高府的家常琐事。高老太爷不禁垂丧叹气道:“我等诚心礼佛,幸得佛祖保佑,挣扎的些许家业,谁知道,如今这衣钵却后继无人哦……”

  “此话怎讲?”

  “小老儿早年身体有伤,未能生育,后听高人指点,请了一座白玉观音回来,才有幸生了一女。小女闺名翠兰,自幼就弱不禁风的,身子骨也不硬朗,还兼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本想招个姑爷,照顾扶持下,纵不成器罢,守成也中……咳!咳!”高老太爷咳嗽了几声。

  “施主慢讲。”

  “新姑爷开始倒还乖顺得很,也颇有几分能耐,最主要的是勤快,那几年,建了好些高楼,宅子也比原来大多了,”高老太爷说着向唐僧指了指四周,“这间堂屋就是他主张的。”

  师徒二人一起打量了下周围,只有孙悟空半天收不住眼。

  “那施主应高兴才是啊!”

  “谁知道啊,过了几年脾气大了,一两句不如意就翻脸不认人。这不,前年闹了一阵,就负气搬出去了,好像说在什么寒什么小筑!再怎么好,哪有深墙大院里住得舒服!”紧接着高老太爷朝痰盂里吐了一口,“吭——啐!终究不如家养的亲!”

  “阿弥陀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施主广修善缘,儿孙自有福报,不必挂心。”

  “唉,只是这偌大家业,竟断送在我手里么?让我怎么好去见祠堂里的列祖列宗!唉……”

  高老太爷无奈叹息,唐僧在一旁好生宽慰,却瞥见孙悟空蹲在客椅上,毛毛躁躁的,没一点规矩,遂厉声喝道:“悟空!好好坐着不行,平白地脏了这椅子!”

  孙悟空笑着打着哈哈,从椅子上蹦下来,也没回话,却径直走向了高老太爷,唬得高老太爷两腿打颤,紧靠在太师椅上不敢妄动。

  “嘿!老头!俺老孙见你秉性尚可,又不曾怠慢俺们,有一句话,你听了可莫慌!”

  唐僧正厌恶他不知礼节,放肆得很:“花里胡哨的!有话就说!”

  孙悟空侧着头朝唐僧笑了笑,又转回头来对高老太爷道:“俺一进门就察得这屋子里妖气弥漫,障术纵横……你家这姑爷,八成是个妖怪!”

  唐僧喝道:“放肆!人家闺女觅得良配佳偶,如今生了龃龉,你这猴头不从中调停,反污倒人清白,当谁都跟你似的!”

  高老太爷望了望唐僧,自己也是一副怀疑的模样。

  “不信?看着!”孙悟空微蜷身子,双手结起道法印,朝你那椽柱上一指,念声“疾”,顿时金光闪烁,刺得人难以睁眼。

  那屋顶好似破了个大洞般,接着又一点一点向四周消融,原来的那些梁柱木椽,全都消逝不见,到得最后,只剩些茅茨土阶,寒酸得竟不及一些渔樵农夫。

  顿时把在场的众人惊得目瞪口呆,高老太爷一边转圈环顾着四周,一边颤抖地说:“宅子!宅子!我的宅子去哪了!”

  “还不明白?这宅子都是那妖怪变的!老头,可醒醒吧!”孙悟空冷笑道。

  “这可怎么办啊!一把老骨头,这倒好,地方都没得住喽!”高老太爷恸哭悲号。

  唐僧上前劝慰:“施主,那南边有几处屋子没变模样,想必该是老宅,”他停顿了一会,“倒是令媛如今日夜伴着那妖怪,举止行动都不让人安心啊!”

  “那可怎么办哟!翠兰!儿呀!肉啊!这造的什么孽啊……”高老太爷愣了愣,又哭道,“只求那妖怪还留一份痴心,莫害我家翠兰……”

  “老头,莫哭了!俺老孙替你讨个公道!”孙悟空随后从耳中捻出个绣花针,迎风一晃,变得碗来粗细,他莫名冷笑道,“俺老孙这金箍棒下,愚妄疯魔无数,都凭个痴字害人,而今偏得要一个个打醒!”

  唐僧接着说:“是,我这徒弟虽然不经看,降妖伏魔的本领却是一流的!路上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皆不在话下,施主尽可宽心!”

  高老太爷老眼含悲,期期艾艾地说:“当、当真?”

  “莫慌!俺老孙自有处置。”孙悟空朝天上吹了个唿哨,眨眼的功夫就有朵祥云停在屋前,他纵身一跃,驾云而去。

  话说那朱刚烈此刻正在医馆内抓药,像往日一般,称了些黄芪、党参与当归等药材,便着急忙慌往回赶。行到一半,却见一毛脸雷公嘴的猴头妖怪凭空地出现,挡了他的去路。

  “作什么?”他皱了皱眉,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原来那孙悟空行至半路便觉有妖气,使出火眼金睛,定睛一看,便察出了朱刚烈的本像。这时孙悟空肩扛着金箍棒,上下打量着他:“你就是高家的姑爷?”

  “是与不是,与你何干。”朱刚烈朝左微偏,试图绕过孙悟空。

  “吔!慢着!”孙悟空掣起金箍棒,横在朱刚烈面前。“这么着急作甚!”

  “你!”朱刚烈后退了几步,顿时无名火起,但又很快压了下来,“我家人等着送药,没功夫跟你在这喷空!”

  “嘿,妖怪!还在跟俺老孙装蒜啊,你那副野猪模样,早被看得清清楚楚了!”

  朱刚烈用手把药材背在身后,警惕地说道:“你,你是谁?”

  “俺乃护送大唐高僧西去大雷音寺取经的孙行者!”

  “大,大唐高僧……”朱刚烈若有所思。

  “得得得!你也别管俺是谁,只要知道明年今着就是你的忌日,也就够了!”

  孙悟空突然抡起金箍棒疾步飞过去,奔着朱刚烈面门便是一棒。朱刚烈躲闪不及,抬起右臂格挡,却被金箍棒震得筋骨欲裂,吃痛之下,刚抓的药材也从手里飞出去了。还有这厮没道理的!他怒火中烧,啐了一口,手中便多出了一把九齿钉耙,迎着孙悟空的攻势反筑一耙。

  “锵!锵!锵!”神兵相接,顿时火光四溅,一个是如意金箍棒,一个是上宝沁金耙,一个是大圣临凡世,一个是元帅降天涯,这个耙术疯魔乱舞,那个棒法密不透风。二人在空中殊死搏斗,奋力厮杀,打得真是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幸得将至正午,庄户多烧锅做饭去了,路上不见个人影,也免得伤及无辜。

  斗不多时,朱刚烈渐落下风,一是法术疏懒惯了,这时力不从心,二是孙悟空着实难缠的很,力气又大。不小心个疏忽,被孙悟空钻了个空子,照着左腰打了一棒,仓皇回防时,那孙悟空却掣回金箍棒反过来奔着右脸挥去,这一棒又疾又狠,硬生生把他像拍苍蝇似地从空中给拍了下去。孙悟空又跟上来补了几拳,直把朱刚烈锤得鼻青脸肿,眼冒金星,护体金光霎时间就消散了,露出了难看的碓梃嘴与蒲扇耳。原是被打回了原形。

  猪刚鬣卧在地上疼痛难忍,叫苦不迭,兀地心生一计,使道障眼法,变出来个分身往东方飞去,自己却隐在墙下默不作声。不多会儿,孙悟空向东撵了过去,砰的一棒却锤出撮猪毛,待得孙悟空抓耳挠腮、恼羞成怒之时,他早已往西边遁远了。

  ※※※

  寒沁小筑。

  猪刚鬣跌跌撞撞扶进了房门,翠兰立马起身迎了过来。

  “怎么了?”翠兰搀着猪刚鬣坐在桌子边,无不担心地问道,“天怪热的,哪来的头巾?”

  原来猪刚鬣怕自己的猪头本像吓坏了翠兰,便提前从内衫里撕出块布蒙着面,只露出双眼睛闪烁不定,时而望向窗外。

  “翠兰,你听我说,赶快收拾下,我们这就走!”隔着块布,猪刚鬣的声音闷闷的。

  “走?去哪儿?好好的说这话作什么……”翠兰感到莫名其妙,又看他两手空空,“诶,倒是你,药呢?今天医馆没开么?”

  “药……药我给弄丢了,不过没关系,到时候我再给你抓,现在你赶快准备一下。”

  翠兰倒了杯茶过来:“发生什么事了?战战兢兢的。你不热么,我替你解了。”说着伸手就要去解他脸上的面巾。

  猪刚鬣一把拂过她的手,心急如焚地说:“现在不是弄这个的时候!我们得马上走,再晚就……”

  “砰!”

  院子里猛地一声巨响,接着又传来了阵尖锐的嘲弄声:“馕糠的行货!怎的,使些小把戏就想唬俺老孙?速速出来领死!”

  屋子里翠兰还没弄清什么回事,只听猪刚鬣悲吁一声,就转身出去了。

  “猴子!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何故赶尽杀绝!也忒无情!”猪刚鬣站在门口忿忿道。

  顺着庭前清澈的小溪望去,孙悟空正蹲在那青石板桥的望柱上,抓耳挠腮:“呸!你这猪妖不好好修行,拐了人家闺女,如今还有理吔?趁早休了,留些鬼话给阎王爷听罢!”言毕纵身抡起金箍棒就打。

  “砰砰砰!”猪刚鬣变幻出九齿钉耙,两三步就迎了上去。

  一猴一猪,短兵相接,神器交错之处,激荡起一阵阵疾风扩散到四周,震得附近的竹篁芭蕉枝叶颤动、沙沙作响。猪刚鬣自知技不如人,精于守势,一棒棒下来都招架下来了,孙悟空一时倒也拿他无可奈何。突然,他瞥见翠兰正要从屋子里走出来,一边格挡一边焦急地说道:“翠兰,快!快回去!”

  这时孙悟空灵机一动,使出招秋风扫落叶,假意打猪刚鬣下盘,实则击他的头部。猪刚鬣佻身飞起,正中孙悟空下怀,他棒风横斫擦着猪刚鬣的面门而过,将将拨去猪刚鬣的面巾,顿时那丑陋不堪的面容就暴露在空气中。猪刚鬣惊慌失措试图抬手遮住自己的面孔,却又被孙悟空瞅住空隙,顺势照着猪刚鬣心窝就是一脚。

  “那女子!看仔细!这就是你的如意郎君!”孙悟空高声揶揄道。

  猪刚鬣被踢飞在地上,只觉喉咙发腥,禁不住呕出了一口血,勉强支起身子,哪知抬头一望,正与翠兰对视。那一瞬间,四目相对,万籁俱寂,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永远忘不了翠兰那惊愕惶恐的眼神。

  翠兰刚走出屋子,只看他了一眼,惊得血气上涌,急火攻心,便两眼一黑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翠兰!”猪刚鬣悲恸大呼,任由口中的血沫飞溅而出。

  “稀奇稀奇!乖乖,一只肥猪,恁得多情!”半空中,孙悟空放肆地捧腹大笑。

  “你!”猪刚鬣拳头关节捏得砰砰直响,嗔目大喝道,“猴子!老子背你十八辈祖宗!”言毕猪刚鬣抡起钉耙一跃而上。

  “锵!”那一耙似是有万斤的气力,孙悟空横棒格挡,亦是震得手臂发酸、虎口生疼。

  孙悟空暗忖猪刚鬣如何有这番力道?踟蹰之间又是一耙乘风袭来,只得连忙招架。那猪刚鬣一招一式,雷霆万钧,疯魔似地只顾与孙悟空拼命。孙悟空欲反客为主、挑棒还击,谁知猪刚鬣全无守势,也不管遮挡自己空门,只管寻着孙悟空的要害便筑。纵是击中,亦是两败俱伤,惊得孙悟空好几次不由得掣回棒来。可猪刚鬣终究差点火候,相斗久了,便觉力乏,而那孙悟空身材瘦小,行动敏捷,辗转腾挪间俱胜一筹,瞅着空当,对着猪刚鬣的头部又是连挥数棒,趁他忙于招架之际,倏地变招使出一技直捣黄龙,便将猪刚鬣震飞。

  砰地一声,猪刚鬣硬生生砸到地上,一会儿又吐出滩血。

  孙悟空猴性上来,龇牙咧嘴地逼到他面前:“莫不是寻死么,俺老孙现在就结果了你!”说着孙悟空双手抡起金箍棒向后蓄力,对准着此时任人宰割的猪刚鬣。

  “着!”金箍棒急坠。

  这一刻,猪刚鬣已经准备好了面对死亡。活着有什么好呢,只有人世间无尽的痛苦,死了倒了无牵挂的。可对于猪刚鬣来说,死亡既是一个终点,同时也是另一个起点,依然是要受苦的,因为劫未渡满,债未偿完。

  他平静地闭上了眼,棒风所及,只觉一股气流先从头顶上压了过来。

  “不!”

  翠兰不知何时醒的,她突然跑过来,用那纤弱的身躯挡在猪刚鬣面前。

  孙悟空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急忙收功,在离翠兰的额头还有一寸的地方掣回了金箍棒。可终究还是迟了,虽未触及,那凌厉的棒风已然将翠兰的五脏六腑都给震裂,奇经八脉全给震断。她无力地向后一仰,正瘫在猪刚鬣的身上。

  猪刚鬣挣扎着坐起,颤抖地抚摸着翠兰的鬓发,他不住哽咽道:“你这又是何苦呢!”

  她气息奄奄,脸色煞白,只是靠在猪刚鬣的怀里,静静地望着他。模样虽然变了,眼睛却是骗不了人的,那双瞳眸依然那么熟悉亲切、澄澈如初,猪也好,人也好,都只是副臭皮囊罢了,透过那结实的胸膛,翠兰仍旧能感受到他那颗滚烫的心。翠兰浅浅笑着,伸出手温柔地摩挲着猪刚鬣的脸庞,盯着他的双眸,嘴唇翕动,吃力地吐出几个字来:“猪哥,你,你,你哭了……”

  咻——纤细的手臂无力地下垂,一朵鲜活的生命已然凋谢。

  “小妹!”两行热泪顿时沿着腮边流下,猪刚鬣用力地抱紧翠兰,仿佛要把翠兰揉进自己的胸口。他哭了,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但任凭怎样撕心裂肺地呐喊,却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再一次失去她了。

  泪干肠断,悲状难以言表,一时间天地仿佛也被这悲戚之音所染,青山失翠、草木含悲。遥想昔日,庭院中修竹青翠、蕉叶亭亭,而今斯人已逝、美景不再,难道这人世间始终逃脱不了这盛筵必散的定律吗?

  一阵寒风掠过,吹得树影摇摇,大地萧萧。

  而这时孙悟空却尴尬地杵在一边,悻悻道:“这也不关俺的事,是她自己硬要往上面撞的,要赖也赖不上俺……该不会算是犯了戒吧……”正不知如何处置之时,只见西方天空中佛光隐现,梵音阵阵,不多时便飘来一朵七彩祥云,仔细一看,原是观音菩萨。

  孙悟空冷冷地没有说话,倒是猪刚鬣轻轻放下翠兰后,颤抖地跪在地上:“观音大士!”

  西天之上,佛音旷远:“天蓬元帅,我早已此吩咐你在此静候取经人,为何你还是不听劝告,与凡人女子成亲惹祸。”

  “自得观音大士点化,弟子每日在村口遥望,等候取经人,无奈今生注定为情劫所困,情难自控,致于如此。”猪刚鬣哽咽着,“大士,求你怜悯众生疾苦,救弟子脱离苦海!”

  “此乃天意,我亦无能为力。”

  “大士!弟子罪犯天条,理应受罚,但是我娘子她乐善好施、一生行善,结果红颜薄命……求大士大发慈悲,救救我娘子!”

  “她阳寿未尽,我自有杨枝玉露,可使其起死回生,但是你要答应,从此以后诚心向佛,断除五荤三厌,改名八戒,一心一意保护唐僧西天取经。”

  “只要能救我娘子,叫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你要知道,你们二人尘缘已尽,救她还阳后,所有与你的恩怨纠葛都将随风而去,对你全无记忆。”

  猪八戒愣了愣,半晌后含泪磕头道:“多谢大士!”

  ※※※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落日的余晖静静地洒在村口的门楼子上,一旁的池塘里波光粼粼,隐隐只听几声浣女捣衣、炊妇唤归。

  孙悟空和唐僧等候在村口,寂默无言。

  终究还是孙悟空等得不耐烦:“这厮!恁得多事,要走便走了,还要见甚么最后一面……一厢情愿!”

  “你个猴头不通情理,石头心肠的,懂得甚么?”

  “啐!俺不懂,你倒明白似的?”孙悟空反诘道。

  “阿弥陀佛!”唐僧长叹一声,双手合十,再不言语。

  而此时在高老庄里,高老太爷正在路上搀扶着翠兰往家里走。

  翠兰神志模糊,时而蹙眉苦思,却始终一无所获,她边走着边问道:“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怎么我这脑袋里空荡荡的,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了,哎呀!”她焦急地拍了拍自己的头。

  高老太爷连忙拦住她的右手,安抚道:“没什么,回家就好,别的咱就不想了啊!听话……”

  迎面走来一个蒙面人。只见他头戴一顶篾叶交错的青箬笠,四周垂下一层薄薄的黑纱,隐约可见那长嘴大耳的轮廓。笠下之人看着面前焕发生机的翠兰,不禁热泪盈眶,悲喜交加。又能看到她了,可是,今后却再也不能了……

  他轻轻走到翠兰的面前,失去记忆的翠兰此时也停下脚步,奇怪地望着他。他扶起翠兰的右腕,轻轻将一个物什放在翠兰的掌心,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

  “这个,送给你……”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西边走去。

  翠兰歪着头,好奇地望着他的背影,而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却很快将其湮没。半晌,她缓过神来,慢慢张开了右手,只见从掌心里竟翩翩飞出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暮霞成绮,如梦似幻的夕照掩映下,只见那只蝶儿缓缓舒展双翼,在她的身边盘旋宛转,逐渐飞向天际。

  (完)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
目录
目录
设置
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