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二年初秋的一天,阳谷县地界里景阳冈山下矗立着一处一进三间夯土墙垣的院落,面朝官道的大门敞开着,门前挑着一面招旗,上面赫然绣着五个字:三碗不过冈。这是一个酒店,从北宋宣和年间算起已然开在这里三百多年了,招旗上的五个字几乎成了这家店的金字招牌。尤其是武松在此连喝十八碗酒后,在景阳冈打死猛虎一事传扬开后,惹的来往客商宁肯多走几里路也愿来这里喝酒、歇脚,一时间热闹非凡生意也增添了不少。但近日山上又来了一只猛虎,凶猛无比已经有几个过冈的客商遇害。惹得人情骇然,官府早早贴出榜文警示路人,于是过往的客商纷纷绕路而行,店里的生意冷清多了。
晌午十分,店家正没精打采的坐院内的树荫下乘凉,店内仅有的几个客人正喝着酒闲谈,也不须招呼。这时一个身穿青布长衣身躯伟岸相貌堂堂的男子走了进来,男子走路走的口渴,进来找了个酒桌坐定便招呼店家倒酒,店家赶忙抱着一坛酒拿了三个碗走了过来,随手在桌子上排开三个酒碗,打开酒坛连续倒满。男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说道,“好酒。”一连喝了三碗。
“客官不能再喝了”一旁的店家看着他喝酒的样子有些吓人,赶忙劝道。
“怎么怕我少了你酒钱?”看着桌上空空的酒碗男子有些不耐烦的说。
“客官说哪里话!只是小店这酒初入口时,醇浓好吃,少时便醉倒了,没药医。”店家紧忙解释道。由于离得过近,他看着男子的这张脸忽然感到十分的熟悉,却又不知在哪见过,便对男子说,“客官好生面熟,好像在哪见过。”
“我生平第一次来此,怎生见过?”男子说,“不过我倒也觉得你眼熟得很,好生奇怪。”
“或许是前世的缘分,也说不定。”店家笑着说。
“少啰嗦,倒酒。”
“客官进门时没看见门口招旗上写的吗?”
“见了又怎样?”
“小店的酒极有气力,只喝三碗便醉得过不了前面的山冈,故称三碗不过冈。这三百年来只有宋朝的英雄武松一人破得此规矩一连喝了十八碗。便在这景阳冈上打死了一只猛虎”店家每每说起这事脸上总是不自觉的浮现出自豪的神情。
“在下便是武松的后人,武平。”男子听店家提到先祖,一股豪气从胸中涌起,颇为得意的说。
店家听了一声不吭的转身走了。武平也没有理会,只是觉得自己报了名号吓到了店家。便站起身自己取来酒坛又倒了一碗,然后自顾自的喝了起来。不一会店家从内室走出来,回到了武平的酒桌前,伸手展开了一张珍藏已久的画像,画上的人身穿黑色直裰,腰系杂色绦丝,眼射寒光,两眉如漆,胸脯横阔,相貌堂堂。画像一侧写着十六个字:汝优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财气,更要杀人。画像上的人便是宋徽宗宣和年间宋江梁山义军三十六头领之一,行者武松。店家将画像拿在武平面前,仔细的端详了半天,越看越像相比之下真是惊喜不已。此刻的店家如同遇见救星一般纳头便拜。武平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愣住了,半天缓过神来,紧忙起身上前搀起店家。此刻店内的几个坐在一旁喝酒的客人也停止了闲谈好奇的围拢过来。
“武壮士能来小店,实是小店的荣幸。”店家激动的说,“只是小店鄙陋无以招待,只有这自酿的村酒壮士痛饮便是。”
“店家言重了,我这人有酒喝便好。”武平也不客气,端起酒坛又倒了一碗。
“小人乃当年小店店家的后人,今日能得见英雄之后,实属三生有幸。”
“这倒真是个前世的缘分。”武平听了笑着说。
“还有一件更奇的事?”
“何事?”武平被店家怎么一说,瞬间来了兴致,好奇的问。
“近日这景阳冈上又来了一只与当年相似的吊睛白额猛虎。”店家说。
“莫非是当年我祖上打死的那只的后代?”武平开玩笑似的说。他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太过荒唐了,仿佛当年的人和事一瞬间又在此地相遇,这扣人心弦险象环生的一幕竟然被自己赶上了。
“或许还真是?”一旁的酒客听了也来了兴致,随口说道。
“景阳冈的这只虎,已经伤了七八条性命。搅扰的山下的百姓人心惶惶,终日朝不保夕的过活。”店家提起这只猛虎满面愁容的叹了口气说。
“我等与虎为邻,说不定哪日便葬身虎口了。”周围的酒客无奈的附和道。
“县里也不管?”武平问道。
“衙门里的差官唯恐避之不及,谁还肯管?”酒客们说。
“岂有此理!”武平听了气愤的将喝干的酒碗重重的摔在桌子上说。
“武壮士既是打虎英雄之后,想必亦是武艺超群胆略过人。”
“那是当然。”武平将喝干的酒碗放到桌上随口说道。
“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壮士能否成全?”
“店家但说无妨。”武平端起酒碗说道。
“烦请壮士替我等百姓除害!”店家见武平听了猛虎伤人的事后竟然如此的义愤填膺,想必跟乃祖一样也是个行侠仗义之人,便壮着胆子向武平和盘托出了自己打听他提起祖上时起便在心中产生的这个念想。酒客们听了也纷纷附和着。
“众位莫慌,在下喝完这酒,便上景阳冈除了这孽畜。”武平喘着酒气,顿时一副英雄像自信满满的说。
店家及酒客们听了,心里仿佛一颗悬在半空的巨石一下子落了地,一起跪在武平身前千恩万谢感激涕零。武平惶恐的紧忙起身伸手将众人一一扶起。
店家起身进了厨房,转眼的功夫切了二斤熟牛肉送到武平的桌上,然后说了声慢用便小心翼翼的退去,不再叨扰。此刻的武平从刚才满腔义愤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他一边自斟自饮的喝着酒一边寻思着这打虎的事,虽然表面上顶着英雄之后的美名和一副孔武有力的身材,但就在刚刚扶起店家的那一刹,看着他那满怀着感恩和期待的眼神时,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慌乱,这种慌乱不断着撕扯着他的内心,幸好被他满面自信的表情掩盖了过去,然而这慌乱的来由他又岂能不知。自己自幼学艺不精,加之这些年又疏于习练,所谓的武功早已经荒废了。此刻若要上山打虎,恐怕无异于自绝于虎口,倘若不去又怕辱没了祖上和自己的英名,武平后悔自己应得太过草率了。他本想着自己醉倒,便省去了这打虎的事,不想这酒量着实继承了乃祖之风,一连喝了十八碗居然没倒,却也实在喝不下去了。他将酒钱留在桌上,店家不肯收,武平执意相留店家勉强收了。武平便站起身,提了哨棒走出店门。店家及店内的几个客人送到门口,再三致谢。酒后的武平再一次找回了自己迷一般的自信,此刻醉意朦胧的他满脑子浮现的都是百姓们对于一个打虎英雄崇拜的场景,自己也十分享受这被崇拜的感觉。英雄梦里的武平把心一横,攥紧了手中的哨棒,踉跄着直奔景阳冈而来。
傍晚时分,西天的红日慢慢的从远处的山边沉去仅剩了半轮,天色渐渐暗了。武平乘着酒兴,上了山冈。走不到半里多路,眼见不远处一个破落的山神庙孤零零的矗立在山冈上。武平走到庙前,伸手推开虚掩着的庙门,庙内供奉着一尊面目狰狞的山神塑像,山神举起的手臂上已然结满了蛛网,四周光秃秃的墙壁上落满了灰尘。武平晃着身子迈步跨进庙门,来到神像前双膝跪地,心中默念着充满虔诚的祈祷,然后恭敬的向山神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去。
夜幕降临,一弯新月悄悄的爬山树梢。武平提着哨棒在茂密的树林间穿行,林子越走越深。突然一阵狂风从树林间刮起,摇的树枝乱响。一只老虎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它走到一块光挞挞大青石前停住脚步,看了又看。这时远处的一个摇晃的人影正一步步的向自己走来。老虎愣住了,心想谁这么大胆,敢在深夜里独闯我的领地。它眼睛一直盯着的这个不断靠近轮廓渐渐清晰的人,魁梧的身形,手里提着一根哨棒,胸脯横阔,眼射寒光……这厮不会是武松的后人吧?想到这老虎心里一阵子的紧张,他竟与父亲生前交代过的武松的相貌如同一人……看到这老虎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寻思道敢凭一根哨棒在深夜独自闯这景阳冈,与三百年前的那一夜何其的相似。
老虎定了定神,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三百多年前自己的祖先和武松在这片山林里缠斗时的情景:就在这块大青石旁,武松倚了哨棒,放翻身体,正待要睡,自己的祖先从乱树林中直扑了过去,武松闪在一旁,它用尽气力接连着一扑,一掀,一剪,都未捉着武松,而自己的气性却自损了一半,被武松乘虚擒住,一顿铁拳……老虎一点一滴的重新回顾了当年那场令人惊骇的生死较量,渐渐的对它有了一个新想法,武松躲闪太快,老虎常用的招数都无法近得他身,更别说将他捉到。想想自己的本事是一代代传过来的,武松的后人自然也是一样。如果能在近处出其不意的扑上去,那么即使是当年的武松恐怕也会躲闪不及,被自己扑倒,这时直接咬住他的脖子,用不了多久便会窒息而死。
武平提着哨棒,走上山顶,看看四周漆黑的夜里一望无际的树林,想起了山上有猛虎的事来。但酒力的发作,使武平的神志始终游走在一种近乎虚幻的状态里,乡民的崇拜和期望使得他的自我意识膨胀到了一种无可匹敌的程度。他想着自从老虎来到这景阳冈伤人性命之后,便一直没有人敢在夜里上山,所以老虎必然以为此刻没有人敢于上山。我正好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的潜行,待它见到我时,必然感到震惊,而就在它震惊迟疑之际,我当即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棒子将它打死。当年先祖用哨棒打空,无奈施了拳脚,耗了平生气力才将这虎打死。如今我只要一哨棒便结果了这孽畜。想到这,他不觉的攥紧了手中的哨棒,继续向前走着。
老虎打定了主意,开始悄悄的接近武平,尾随在他身后,慢慢的靠近。这时武平全然没有发现老虎的行踪,只是晃着身子在树林间崎岖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这时老虎看看自己与武平的距离近了,便把两只它锋利的虎爪向地上按了按,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锐的牙齿,朝着武平的方向,准备猛扑上去。正在这时武平突然被脚下的树枝绊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手中的哨棒顺势朝着老虎的脑袋打了过来,老虎刚要跃起,眼见一根哨棒带着疾风横扫过来,老虎见势不妙猛一低头,一棒扫空,打在了旁边树干上,震得树上的枝叶摇晃起来,一根干枯断裂的树杈从半空中掉落下来带着几片发黄的叶子砸在了老虎的头上,老虎吓了一跳,蹲着原地愣了半天。
武平站稳了身子,此刻的酒精已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开始觉得身上焦热起来。武平伸手将自己的外衣脱了,随手丢了出去,衣服趁着风势落在了老虎的头上,一时间老虎的眼前一片漆黑,连呼吸都被堵住,老虎顿时慌了,拼了命的甩头,却不想一头撞到了旁边树上,只见它晃了晃身子颓然的倒了下去。武平这时觉得酒劲上来,身体困乏的不能自已,便一头栽倒到老虎身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武平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他下意识的摸了摸按在手下的虎皮一片柔软的毛茸茸的感觉,不知是什么?武平睡眼惺忪的抬起头,身下的老虎着实吓了他一跳,他倏地坐了起来。
“壮士,你醒了。”一个身穿虎皮缝制的衣裳,手拿钢叉的人,看着刚刚坐起来的武平说道。武平听了声音不知从哪传来,待转身一看身边又多了只猛虎,唬得魂飞魄散,以为性命休矣!
“壮士莫惊,”那人见武平有些惊慌便安慰说,“在下是本地的猎户”
“你是昨夜来这岭上打猎的?”武平听说,抬头一看果然是个人,方才安心。只是看着身前倒下的这只虎十分诧异。他开始努力回想昨夜发生了什么?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老虎的身上?他着实有些想不起来,便试探着问一旁的猎户。
“不,我是今早上的岭上,便看到壮士趴在这老虎身上睡着了。”猎户回答说。
“你来这岭上做什么?不知山上有猛虎吗?”武平有些疑惑的问。
“我等猎户是奉了县令的差遣,来此寻找老虎的踪迹,以便能寻机猎杀,不想已被壮士打死了。”猎户说。
武平听了猎户的话,环顾了一下四周没人,他渐渐的开始记起了什么。昨夜自己独自上的景阳冈,那这虎……他不记得自己打过虎,可这荒山野岭之上,除了自己再没有别人。莫非是祖上庇佑,或许是昨日拜过的山神显灵。总之这虎是死在自己身下的,不妨认下便是,也没负了山下的店家及乡亲们的期望。武平打定主意便说:“在下昨夜趁着酒兴上了这景阳冈上,不想竟遇到这孽畜,一时兴起,只三两哨棒便结果了这畜生,只是赶路走的困乏便趴在它身上睡着了。”
“壮士好手段,为我等百姓除了害。”猎户听了有些激动的说。接着他冲着山下挥了挥手,不一会十几个手拿钢叉、刀枪的壮汉走上山来。
“真乃英雄好汉!”猎户向众人说了武平打虎的事,众人听了又惊又喜不无敬佩的说。
“敢问壮士尊姓大名?贵乡何处?”猎户问。
“在下是这临郡清河县人氏,姓武名平。”武平见问,便有些得意的说,“武松便是家祖。”
“原来是打虎英雄之后,”众人听说是武松之后,吃惊非小,接着恍然大悟,对着躺在地上已经一动不动的老虎连声叹道“看来这畜生算是遇上了冤家,只能自认倒霉了。”
猎户吩咐众人拿出绳索将老虎绑住,几个大汉用一根粗木棒抬着,簇拥着武平下了山,直奔阳谷县城而来。早有人飞奔到县衙报说武平打死了老虎,县令听了大喜,紧忙差人赶出城内外五里迎接打虎英雄。消息一时传开,整个阳谷县沸腾了。不多时,武平和猎户一行人走了过来,在城外等候的差役立时迎上前去给武平披挂了段匹花红,然后扶他上了马,一群人簇拥着他走进城门。城内的街巷早被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两旁的衙役手持水火棍不断的驱赶着围观的人群才勉强分开一条路来。乡民听说武平是打虎英雄武松的后人,看着他堂堂的相貌,再看着几个壮汉抬着的这只被绑在木杆上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的体形巨大的锦毛猛虎,瞬间对武平的倾慕之情如同煮沸了开水,不断的在街巷里翻涌,一波强似一波,人们不断的向武平挥着手,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但对于此刻骑在马上春风得意的武平来说,这所有的人面不过是散落在明月边的微弱的星光,根本无法从这片模糊的背景里寻出哪个出众的人物来。看着眼前这一派欢呼的场面,仿佛正是昨日酒后自己头脑中不能自已的思想里迎接英雄的场面。武平不停得抱拳向两边热情的乡民们致谢。
二0二一年五月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