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的马车上坐着李元情和阿宝,信王爷和世子骑着马先行回府了。
阿宝自从被接回信王府,李元镇这个名字好像是被封印了,留给了当初的那个男孩,而信王爷也只解释说那个名字被人用过,就先喊他的小名阿宝吧。
所以此时的阿宝仿佛只是个没有大名的无主之人,就连当初的名字也没了。
李元情摸了摸他的额发,“阿宝,怎么了?今晚一直看你神色恹恹的,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告诉二哥吧。”
阿宝的脸上总是相同一副神色,那便是沉郁和漠然,纵使他内心天翻地覆,波涛汹涌,脸上不显,也没有其他人能察觉,平日里唯有一人能感受出他的心情变化,那就是二哥李元情。
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几个字:“二哥,我又失败了。”
李元情看出他的低落和茫然,也不多问,秀美的脸上弯出一弧温柔的笑,“没关系,下次再努力就好。”
“二哥你真好。”阿宝将脸埋进他怀里。
低声轻喃:“我不想失去你。”
李元情笑着环住他:“你都这么大了,怎得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钻我怀里。”
阿宝初来信王府,无人可依,也无人理会,下人也是势利眼,见这个回来的公子不受王爷待见,也就不怎么上心,时常缺衣少饭。
后来那些下人的孩子们见王爷的确不管这个孩子,而这孩子又闷不吭声的,便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他,往他被窝里塞蛇鼠已经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几个人围着他让他跪着捡白米里掺着的小米,找不完不准睡觉吃饭,那回阿宝直直找了两天两夜,最后实在撑不住晕了过去。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因为他这次晕过去而结束,王爷只是问了一句,下人遮掩着说本来就是小公子身子不好,王爷看了一眼便走了,他连细看一眼他发青的膝盖和听他说一句话的时间都不舍得花在他身上。
他想念五尺村的父母,却又深深恨着他们。
那些下人越折磨他,他就越恨。
为了躲开那群人,阿宝时常爬到院里的梨树上藏着,寒冬腊月里,冻得鼻涕结冰了也不肯下来。
直到那一天,二哥李元情从外头游学回来,知道有这个弟弟,便兴冲冲来了他的院子,而那时他正在梨树上看着枝头的鸟儿做巢,他好像就是一缕空气,连鸟都不理会待见他,视他为无物,鸟巢里有几枚蛋和几只破了壳的小黄鸟,小黄鸟唧唧喳喳吵得人心烦。
他看了会,伸手毫不留情地把鸟巢扔了下去,鸟蛋碎了一地,流出黄色的液体。
或许是上天要惩罚他的不善,他一直待着的那根树枝断裂开来,他随之掉了下去,重重的掉在地上,他抬头,看到推门进来的李元情。
一张脸融在明亮的日光里,李元情蹲下身扶起他,靠近了他才看清,这是多么精致的一张脸,最重要的是,还挂着那样漂亮的笑容。
李元情捏了他的脸,“听说你是我亲三弟啊,摔疼了没?”
后来他被他扶着进了屋,喊了郎中过来,他听见他说:“都骨折了也不见喊疼,三弟你是小哑巴吗?”
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
“大夫说你身体弱,营养不良呢,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二哥回来了,以后你跟着二哥,就由二哥看着你吃饭吧。”
李元情就像他的名字那般温柔多情,如一股春水般淹没了在寒冬中瑟瑟发抖的阿宝。
他是家里第一个真心接纳他的人。
他是第一个喊他三弟的人,把他当作亲人的人。
他永远忘不了他那时候温暖的笑。
他从此在他的庇护和关怀下长大,他可以跟在二哥身边喝上一口热汤,吃上一口肉,穿上精贵的衣服,去见二哥那些出身望族的朋友。
他离不开他二哥了,他也不想二哥把太多的心思分给别人,所以他经常生病,在他面前闹脾气,就为了让二哥能将心思多放在他身上,多关心他。
“二哥,如果我做了坏事,你会离开我吗?”
“你是我三弟啊,我怎么会因为你坏就离开你呢。”
“那如果以后我离家出走了,你会跟着我一块走吗?”
“啊,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二哥,我觉得朱羽宁的妹妹不好,配不上你。”
“啊?”李元情被阿宝突然的转移话题弄得措手不及。
“你以后别理她了,行吗?”
“我对朱小姐没有想法。”
李元情叹了口气,“不过我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父亲最近都在催着我多和名门小姐们接触。”
阿宝从他怀里抬起头,“二哥你自己愿意吗?”
“我……”
“你不愿意的话,我帮你。”
李元情犯了难,“阿宝,这不是我愿不愿意的问题,你看我和大哥只差三岁,但是大哥孩子都有两个了,还有二哥的朋友们,也都成家立业了。”
“如今我是吏部政事,也该考虑婚事了,不然其他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我和信王府。”
“况且父亲也不会允许我再拖下去的。”
阿宝抓着他二哥的肩,“二哥,我们不要考虑别人,不要考虑父亲,你就问问你自己的内心,你想成家吗?“
李元情说:“我,我其实现在还没那么想,但我怕……“
阿宝的眼睛亮了一瞬,“那就够了。“
李元情摸了摸他的脸,“阿宝啊,平日里你如果能不总是沉着脸,像现在这样,不知道有多少姑娘会喜欢呢,好歹是我们信王府的小公子。“
“我不想给她们看,我只想给二哥看。“
“二哥,你答应我,不要主动去接触那些女孩子,剩下来的事交给我来办。“
李元情见阿宝这副坚决的态度,也只好习惯性地同意道:“好,听你的。“
阿宝这才软了神色,露出一股少年气来,黏糊糊地抱住他二哥:“二哥你真好。“
他们到府里的时候,烛火已经熄了,只留下守夜的灯,大门上悬着的两盏宫灯在风中摇晃,照得人影和石狮子也随着明灭起伏。
夏鼐抱着剑坐在门口,看到他们从马车上下来,起身喊道:“二公子,三公子。”
李元情点点头,“夏叔叔,今晚是你值夜呀。”
夏鼐道:“是。”
“那你多添件衣服,近日夜里风大。”
“多谢二公子关心。“
阿宝上前握住李元情的手,“二哥,我们快进去吧。“
李元情只觉得手心里钻进了一只冰块,他反握住,惊讶道:“怎得这么冰。“
“我冷。“
阿宝侧目看向夏鼐,只见他抱着剑恭敬地站在门边,半边人影被石狮子的黑影所吞噬。
李元情先送阿宝回屋,待转身要走时,阿宝又拉住了他,“二哥,今晚不一起睡吗?“
李元情知道阿宝又要犯黏糊,抢先挣开了他的手,边走边道:“不了,被大哥知道了又要说的。“
看着二哥避之不及的背影,阿宝的脸色逐渐阴郁。
侍从小孟上前来服侍他换衣服,他染着凶意的眼看得小孟打了个哆嗦。
“滚开。“
小孟哆嗦着下去了,在门口看见另一个侍从小孔端着水正要进去,立马指了指里面摇摇头,小孔瞬间就领会了,公子在生气,不要进去惹到他。
第二日李元情在自己床上醒来时,只觉得整晚鬼压床,此刻也胸闷地透不过气来,低头一看,胸前搭着一只手臂,转头一看,阿宝的睡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白乎乎的肉脸儿,嘴唇也是肉乎乎的,颜色浅浅,看着身体不好的样子,鼻梁山根却高,是有福气的长相。
只是明明是圆圆的肉脸蛋儿,怎得平日里看着这样凶。
李元情不客气地上手捏醒他,“阿宝!“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抱着李元情的手又紧了紧,“二哥,再睡会。“
说着又闭上了眼睛。
李元情无奈叹气,起床后赶紧洗漱一番,准备去衙门里点个卯。
临走前看了眼在床上安睡着的阿宝,“这混小子,又不听话了,回来再教训他。“
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嘱咐自己房里的侍从小秋,“等会你去小公子房里找小孟,让他拿套干净衣服来我房里给阿宝换上。”
“小公子醒了后,你记得要看着他把早饭吃下去。“
“他如果还要睡你就陪在旁边看着,不要让他踢被子了。“
李元情絮絮叨叨,小秋在旁边不住地点头应是。
“欸,大哥等等,载我一程。“
李元熙笑道:“你今天怎么起晚了。“
李元情有些尴尬地转过头,“因为,昨晚看书睡迟了点。“
李元熙看着二弟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撒谎,但他也不戳破,只是嘱咐赶马的车夫先到二公子的衙门。
李元情刚出院门,躺在床上的阿宝就睁开了眼睛,看着倒像是醒了很久,他起身整理了下床铺,又拿了自己的外衣穿上,正往外边走,碰见回来的小秋。
“三公子醒啦。“
阿宝点点头。
小秋跟在他后头说道:“小的刚去您院子让小孟拿了衣服过来,而且二公子叮嘱让小的看着您吃早饭呢。“
阿宝的脚步顿了顿,哑声道:“我回院子吃,你过来吧。“
“欸。“
小秋亦步亦趋地跟着阿宝回了他的院子。
林冬年和胡木儿刚回府,就听见院中熙熙攘攘的人声起伏,宋思培坐那眉飞色舞地给底下人讲着军中的趣事,众人都听得大笑,宋思芸坐在他身旁,捏着粉色的绢帕掩着嘴,一双杏眼却沾满了笑意。
下人听得入了迷,不自觉往里挤了挤,被宋思培一把推开,“干啥呢,就在那蹲好,小心撞到我妹妹。”
宋思芸笑了笑,“没事,哥。”
下人赶紧推开蹲好。
胡木儿嘀咕了句,“思芸姐现在和那些大官家的太太好像。”
林冬年不是不知道宋思芸之前在女眷的宴上出了丑,之后在家没日没夜地练习,宋思芸不主动与他说,他心下担心却也不好开口,如今看她言行,没了当初的随意不拘,倒让他有些惆怅起来。
他带着胡木儿一进门,下人们陆续起来喊了声“老爷”就散开了,宋思芸拉住他的手,皱着眉头看他脸颊上的那道结了疤的伤,“怎么就去宫里赴了个宴,回来就带伤了?”
胡木儿正要上前说,被林冬年拦了开口道:“去换衣服的时候不小心被树枝刮得,这点小伤几天就好了,没事的。”
宋思芸还是不太放心,“伤在脸上总是不好的,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吧。”
林冬年朝宋思培投去无奈的眼神,宋思培立马道:“八弟身体好,这点小伤就跟蚊子咬了个包,妹妹你就别担心了。”
“如今等到八弟回家了,咱们也安心回家吧,爹娘八成还等着咋俩呢。”
宋思芸身体弱,宋思培也不想她太操劳,也想劝她回家早点歇下。
提到宋家二老,宋思芸虽有些不舍,还是点点头跟着宋思培走了。
林冬年就着冷水擦脸,水面上倒映出他脸上那道公主的“无心之过”,公主和他说抱歉时那副犯了错的样子,浅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倒像是急得要哭。
太子不想这件事张扬出去,他看得出来,他对公主的关心,也的确如世人所言,比起一母同胞的兄妹也不差,还有驸马,他虽是默默地跟在太子旁边,一双眼却从没离开过公主,那种默然的情意让林冬年有一瞬的烦闷。
他又想到公主的肤色,白得带了点冷意,但是触碰到却意外的温暖,他的嘴里仿佛还弥散着淡淡的血腥味,那点红也染上了他的耳尖,他却不自知。
他狠狠扑了把冷水到脸上,布巾擦干水珠,他突然萌生了冲动,公主因为他受了伤,自己是不是该带上礼物去拜访一下。
躺倒榻上时,他开始思索那个内侍,那显然是个死士,他虽不能确定这个死士就是幕后之人派出的,但是如果有这个可能存在,那么这幕后之人身份的不简单也可以再次确定,普通人家是豢养不起死士的。
只是会是谁,与他,与爹娘有这样的仇恨?
隐约有个设想冒出来,朦胧中他不愿深想,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