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镇远桥,便到了白塔山。听老人们讲,山上从前有座白塔,似乎是为了纪念一位高僧而建,只是那塔如今已坍塌,满山遍野只剩大片的草木,郁郁葱葱,随风摇曳。
往东走不多远,就到了王保保城。这座城池依着山势而建,城墙高二丈有余,宽一丈五,上面足以通行车马。城堡东西长四百余步,南北长三百步,雄踞于黄河北岸,扼守着交通咽喉,地势险要,气势非凡。
此时,李成牧正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个木牌比比画画。见老金和方生过来,慌忙将木牌藏到身后。方生眼疾手快,一下子抢了过来,只见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瘟疫院”三个大字。
酒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段将军非让我给取个名字,我没啥文化,就随便瞎写了一个,这字实在太丑了。”
老金瞅了一眼,直言道:“嗯,确实丑得没法看。”
酒鬼笑骂道:“方生说我字丑,还能说得过去,你又认识几个字啊?”
老金理直气壮地回应:“我可不像你们读书人,尽会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我就实话实说,丑就是丑。”
正说着,兰州卫的一众官员在段将军的陪同下,从城堡中走了出来。
于指挥感慨道:“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王保保城?只需十几个兵丁,就能完全掌控局面,还有现成的房屋设施,省时又省力。”
许知县赶忙应和:“当时情况紧急,皋兰山下地势开阔,离城又近,不管是用水还是补给都极为方便,所以也就没仔细考虑其他地方。”
于指挥点点头:“还是年轻人思虑周全,不管是病人,还是其他移民,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唉,不服老不行喽,这朝廷也是,我都超龄好几年了,报了好几次退休,都不让批。”
许知县连忙说道:“于指挥可千万别这么说。您镇守兰州这些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朝廷也是顺应百姓的期望,深知兰州一日都离不开您啊。”
于指挥笑着摆摆手:“风调雨顺那是老天爷的功劳,和我可没多大关系。不过兰州百姓对我确实宽厚,这倒是真话。段将军年轻有为,难得的是心里装着百姓,这一点我很是看重。本地百姓质朴善良,要是交给其他人,我还真不放心。要不,段将军考虑考虑,留在兰州如何?”
段将军赶忙说道:“卑职年轻识浅,怎敢担当如此重任。兰州乃是贯通西北的军事要地,关系重大。此等要地,只有像您这样的名臣宿将,方能镇守。您就再辛苦些时日,等卑职在边关战场再磨炼个三五十年,再来接您的班,到那时,或许勉强能够胜任。”
于指挥哈哈大笑:“瞧见没,还是年轻人会说话。明知道是些哄我开心的鬼话,但听着就是舒坦。”
众人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于指挥接着说道:“别的不说,单就将病人集中医治,又把病人和其他百姓隔离开来,这一点我就没想到。不过,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奇怪,段将军以前是不是来过兰州啊?”
段将军回答道:“卑职这是第一次来兰州。之前去甘肃,都是从虎豹口渡的河。”
于指挥疑惑道:“既然是第一次来,怎么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既有现成的城池,又有安置百姓的房屋土地,而且还布置得如此规整。难道这世上真有军事天才,一眼就能洞悉地理形势?”
段将军赶忙解释:“于指挥过奖了。这些措施并非全是卑职的主意。病人隔离的方法,是由张神仙和孙道长确定的;移民安置的办法,则是您治下的百姓教给我的。”
于指挥好奇地问:“哦?我兰州百姓中竟有如此人才?”
段将军指了指方生,说道:“给卑职指点迷津的,正是这位方先生。方先生不仅解决了病户安置的难题,这几天,他们一家人还日夜兼程从金县运送药材,全力协助救治百姓。”
于指挥上下打量着方生,见他一身短打装扮,不像是个读书人,便问道:“方先生?你住在黄河北岸吗?”
方生赶忙恭敬地回答:“回老爷的话,草民住在阿干里古峰山下,只是个普通的农户。”
于指挥脸色微微一沉,问道:“那你是怎么知晓黄河北的地理形势的?”
方生心里一慌,赶紧跪倒在地,说道:“草民结识了几个姓张的朋友,听他们说起过。那天段将军和老神仙商议的时候,草民一时冒失,就多嘴说了几句。”
于指挥又仔细端详了一番,说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方生连忙说道:“那晚在店子铺渡口,草民也在场。”
于指挥追问:“官府查案,你去做什么?”
段将军赶忙解释:“是卑职带他去的,他是马三的至交好友。”
于指挥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叹道:“店子铺的案子,是我疏忽了,当时就该把那些河工羁押起来。唉,年纪大了,很多事真是有心无力。”
段将军安慰道:“店子铺血案发生得太过突然,大家都没料到,您也别太自责了。想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于指挥无奈地叹口气:“难啊。好了,别跪着了,起来吧。”
许知县上前扶起方生,说道:“这位就是方先生啊。方兄弟有如此大才,却甘愿专注农事,淡泊名利,志趣高雅,颇有古人之风。让这样的贤才隐匿于郊野,实在是本县的失职啊。”
于指挥看向老金,问道:“这位是?”
方生赶忙回答:“这是我姐夫,药材都是他负责运送过来的。”
于指挥道:“你接了这么大一笔生意,可别只想着赚钱,忘了百姓疾苦,别丢了我兰州百姓的脸面。”
老金赶忙说道:“回老爷的话,草民是本地的菜农,只因为李大夫是我的结义兄长,所以才过来帮忙跑腿,并没有从中获利。”
段将军在一旁说道:“是卑职疏忽了,光让人家帮忙,却忘了给酬劳。”
许知县赞叹道:“这不正应了老百姓常说的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李大夫全力救治百姓,方先生出谋划策,金兄弟不辞辛劳地奔波。真是忠义之家啊。正如于指挥所言,本地百姓质朴善良,而这背后,不正是您治理教化的功劳吗?卑职实在佩服。”
于指挥笑道:“许知县这一套一套的,听得人脑袋都晕了。好了,我来点实在的。你赶的这辆车,是段将军从兰州卫借来的,就赏给你了。”
老金赶忙跪地磕头谢恩。这些年,他一直盼着能有一辆自己的马车,可马车价格昂贵,他攒了好几年钱都不够。这下好了,不但有了马车,还是辆崭新的官车,这可抵得上他好几年的收成了。
段将军转头问酒鬼:“李大夫,名字起好了没?正好诸位都在,顺便把牌匾挂上。”
酒鬼扭扭捏捏地把木牌拿了出来,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板,众人一看,大失所望。再看到上面写得毫无章法的“瘟疫院”三个字,更是觉得无语,这也太敷衍了吧。
于指挥不禁摇头:“这名字太不吉利了,不好听。”
许知县见段将军没什么表情,赶忙接话道:“这军堡确实应该取个合适的名字,百姓一直叫它王保保城,属实不太妥当。段将军赋予它新的使命,更名以正民心,真是高瞻远瞩。您觉得叫什么比较好呢?”
段将军笑道:“卑职专注于武事,对取名这种事不太在行。许知县想必有高见。”
许知县摆摆手,谦虚道:“卑职也只是略通文墨而已,不敢当,不敢当。方先生,要不你起个名字?年轻人思想活跃,见识肯定不凡。”
方生倒也实在,没客气,思索了一会儿,说道:“要不叫‘兰州第二人民医院’怎么样?”
大家一听,都愣住了,这名字怎么这么奇怪?
于指挥问道:“这‘兰州’二字加得挺好,但这‘第二’从何说起呢?”
方生解释道:“城南那个算第一,这个自然就是第二了。”
许知县在一旁拍手称赞:“方先生果然才思敏捷。孟子所云:‘诸侯之三宝:土地、人民、政事。’这医院本就是为救治移民百姓而设,‘人民’二字用在此处,实在是高啊,人民的医院,妙哉。方兄弟高屋建瓴,博古通今,真是大才啊。”
于指挥笑道:“别光夸他了,你也取一个。”
许知县沉吟片刻,说道:“卑职也不敢起什么新名字,就在这‘瘟疫院’三个字上做些文章。把最前面的‘瘟’字去掉,留下后面两个字,就叫‘疫院’,大家觉得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称好,这名字简洁明了,直接点明了用途,而且不像“瘟疫院”那么滲人。
于指挥也连声称赞,道:“大家起的名字都不错。其实叫什么名字倒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要尽快控制住瘟疫。段将军,有劳你了。这期间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派人来说,我兰州卫一定全力支持。”
见众人走远,段将军说道:“于指挥传来消息,定远驿丞已经招供,驿卒是他伙同其他人杀害的。杀人动机是驿卒惹了麻烦,驿丞一气之下,想教训他一顿,结果下手过重。至于商队的事情,他推说不知情,只因为对方给的钱多,就接待了他们,根本不清楚对方的来路。”
方生疑惑道:“于指挥就相信事情这么简单?”
段将军苦笑道:“于指挥对驿站狗咬狗的事不感兴趣,他只关心走私的事。一听和商队关系不大,就没再追问下去。”
走进城门,便是演武场,地上垒起了一排排煎药的灶。过了演武场,就是营房,里面住的全是病人和照顾他们的家属。城堡内的杂已经草铲除干净,地面也修整得平平整整,只将那些积年长成的大树保留了下来,绿树成荫,充满了生机。
东门城门上有座敌楼,张神仙正坐在上面喝酒,远远地看到他们,挥手打招呼。
方生兴致勃勃地给他们讲起城堡的构造和历史故事。
酒鬼听得津津有味,不停地问这问那。老金却一声不吭,等方生讲完了,才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方生笑道:“我来过好几次了。你是不知道,早上或者傍晚的时候,站在城楼上看兰州,那景色漂亮极了。”
老金可不理会他的抒情,拿起鞭子就抽,边抽边骂:“你一天到晚净惹事,你没听于指挥刚才都起疑心了吗?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万一被守关的兵士抓住,给你定个探查奸细的罪名,你让你姐姐怎么活?”
方生绕着马车跑,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老金火气更大了。
这时,马大夫从房子里走出来,骂道:“吵什么吵?当官的不干正事,就知道阿谀奉承,你们几个也不让人消停会儿。”
见是马神医,老金不敢再放肆,只是盯着方生,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马大夫说道:“要不是他平时留心,这次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小伙子做得没错。蒙古人就那么点人,为什么能欺压汉人一百多年?就是因为我们只盯着自己那几亩地,拼死拼活就想着把十亩变成二十亩,一个个活得像蝼蚁一般。”
老金哪敢反驳,连忙点头称是。
马大夫走近老金,问道:“孩子最近怎么样?”
一提起女儿,老金顿时来了精神:“谢谢神医挂念,自从喝了您开的药,孩子吃得香、睡得好,每天都玩得特别开心。”
马大夫有些惊讶:“恢复得这么快?”
老金笑着说:“是啊,比普通孩子还精神呢。”
马大夫抬头看了看正在城楼上喝酒的张道长,自言自语道:“换个名字、摸一下头,就能把病治好,难道这世上真有神仙法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