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刚踏入十月,河里便开始出现流冰。河桥巡检司贴出了通知,告知众人:因天气异常,镇远桥需提前拆除。这可比往年提前了足足半个多月。
镇远桥倒是按照通知提前拆除了,然而冰桥却并未如众人所期望的那样提前结成。
和往年一样,河面上一直漂浮着冰珠。兰州的流凌有着独特之处,洮河在汇入黄河之前,地势陡降,接连几层瀑布。河水在瀑布处猛烈冲击、飞溅,遭遇凛冽的寒风后,便凝结成了一颗颗冰珠。这些冰珠漂浮在河面上,顺着水流缓缓而下。河水混合着冰珠,远远看去,就如同本地老百姓平日里用来果腹的拌面汤一般。那些文化人则将这些冰珠称为“玉珠”,还为这流动的“拌面汤”取了富有诗意的名字,叫做“洮河飞珠”“黄河流珠”。
不过在我看来,“珍珠奶茶”这个名字或许更为贴切。
每当出现这样的美景,最高兴的当属读书人和药店的老板们了。那些文人骚客们整日流连在黄河边,吟诗作对,陶醉其中。然而,河边的风可不留情面,他们难免会被寒风吹得感冒。既然是骚客,生了病也不安分,依旧四处游逛聚会,结果一不小心就会传染给更多的人。各大药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机遇,纷纷拿出自己的拿手方剂,希望能大赚一笔,过个肥年。
流凌期间,黄河两岸的南北交通便会中断。可老金一家却忙得不可开交,晕头转向。
一方面,他们要为建房的事情忙碌筹备着。而另一方面,古峰山又传来噩耗——大爷爷去世了。
二奶奶心地善良,为人宽厚。她将知县赏赐的点心和腊肉仔细地分成了若干份,挨家挨户地送给乡亲们,大爷爷家自然也在其中。方家族长自从被里长强迫签字之后,便一病不起。原本这几日病情稍有好转,却不想又听闻了二奶奶即将盖新房的喜讯,搅得他心神不宁。当看到二奶奶送来的点心时,一口气没缓上来,高呼了两声:“天道不公,人心不古”,便气绝身亡了。
族长离世,对于整个家族来说,无疑是一件大事。更何况大爷爷家大业大。因此,这场丧事办得热热闹闹,前后折腾了七八天之久。仅仅是宰杀的羊,就有十几只之多。
方生刚刚进学有了功名,再加上他为二奶奶争取到一院房子的壮举,在家族中声名远扬,俨然已经成为了阿干里的头面人物。于是,各路亲戚纷纷前来问候,本家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对他格外客气。家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找他讨论一番。尤其是大爷爷家的那个孙子,一口一个兄弟地叫个不停,那亲热的样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方生才是这场丧仪的总理呢。老金两口子的地位自然也抬高了不少,所有人都客客气气的。不少人都特意过来打声招呼,拉拉家常。
原本以为这场丧事会顺顺利利地过去,可没想到,在说娘家话这个环节却出了意外。
说娘家话,是丧仪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按照规矩,由亡者最亲近的娘家人向孝子进行问话。如果逝者是女性,那么她的兄弟子侄便是娘家人;若是男性,其母亲的娘家人则充当这一角色。所以,在女性的葬礼上,娘家人往往会格外在意,甚至会借机挑理摆威。要是逝者生前受过委屈,儿女不够孝顺,娘家人便会借这个机会好好教训一番。
而在男性的葬礼上,说娘家话这一环节通常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大家都是按照固定的台词进行问答,很少会有人为了一个姑舅哥而发生争吵。
孝子自然不能直接上桌与娘家人对话,而是要请乡里德高望重之人作为代表。在阿干里,于里长无疑最为尊贵。于里长也没有推辞,他走上前去,与娘家人代表一同上香祭拜,随后入座开言。
于里长恭敬地说道:“娘亲爷在上,总理作揖,孝子叩首。亡者年高寿大,如今好处归天,荣归极乐,一梦登仙,去往西方极乐世界。在此,请问娘亲,亡者在患病卧床之时,病信可曾及时报知?”
娘亲代表回答道:“没有!死后祭奠,不如生前一面;死后献盘,不如生前一言。亡者卧床之时,做人子的理应向亲友一概通知,好让亲人前来看望,一作永别之情,或叙衷肠之言,或抒离别之情,或托儿女于己亲,或托家事于外家者。昔日齐桓公在葵邱会上将公子昭托付于宋襄公,后来分平公子之乱,定期孝公之位,以此国事之大,犹需托付外家,况乎寻常家事乎?难道亡者就没有心事告于娘亲吗?常言说得好,宁隔千山,不隔寸板。生死离别之时,亲友一起会过,并说一说知心话,就是亡者好处归天,心里也是了然的,再说孝子们的脸上也是光彩的。为何不报病情?”
于里长解释道:“娘亲如上讲的全是正理,亡者卧床之时,理应通信亲友们一作永别之情,才是道理。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亡者初次得病,孝子还望及时康复,谁知病情日复一日严重,孝子手捧药汤,一时不能分离左右。古人云:亲有疾,药先尝;昼夜侍奉不离床。就是向娘亲通个消息也不过是央请之人,通到或未通到者孝子实属不知,望乞娘亲恕罪,孝子感恩不尽!”
按照正常的台词流程,接下来娘亲代表应该说:“既然孝子不知,我们也只得恕过。”可这时,却有一位老汉突然站起身来,说道:“于里长,我姑舅哥身体一直都很好,这次怎么会突然生病呢?我听说他是被气病的,能不能详细说一说,也好让我们娘家人安心。”
于里长暗自骂道:你一个当姑舅的,何必管这闲事。他当然清楚方大爷是怎么气病的,但嘴上却不能这么说。沉吟了片刻,说道:“乡邻们都知道,亡者人品豁达,心胸开阔,是个乐天知命之人。更何况他身为方家族长,吃喝不愁,儿女也都孝顺,能有什么可气的事情呢?平时遇到的,无非就是小辈们礼数不到,或者族中婆媳之间的纠纷,这些都是些小事,何至于气病。娘亲爷可不要听别人的闲话。”
方家老大也赶忙插话道:“里长说得对,我爹是在川里闲逛的时候着了点风寒,回到家就一病不起了,并没有生任何人的气。他年纪大了,本就容易生病。”
两人都这么解释了,似乎也没有再纠缠下去的必要了。可那老汉依旧不依不饶,说道:“如此说来,还是你们做儿女的照顾不周,才让老人家生病了。”
于里长说道:“娘亲爷说得在理,只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还望娘亲爷能原谅孝子们的无心之过。孝子叩首。”
这一道问难总算是应付过去了。
于里长接着问道:“娘亲在上,执事者请示,亡者归天,死丧可曾全部报到?”
娘亲代表答道:“报是报过,但未全报到。古人云:报丧者礼也,吊丧者情也,礼不到则情不通。其所以为孝子者也不见其真矣!古人曰:“生事之以礼也,死葬之以礼也,祭之以礼也,尽孝者无非尽礼也。”古今先王制礼,婚有婚礼,丧有丧礼。天子之丧布告于天下,诸侯之丧告其邻国,卿大夫之丧告之于同僚,士庶之丧即告于三族五伦。三族者何也?父族,母族,妻族也。五伦者,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也。朋友之交不在三族之内,但在五伦之中,亡者停丧在地,理应于三族五伦一概报丧,让亲友们都来灵前吊唁,堂前祭奠,临丧而哀,临穴而哭,见一见亡者遗容才是正理,如何有报者有未报者,是何道理?”
于里长说道:“娘亲爷讲的句句合乎情理,亡者停丧在地,理当一概报丧,叫亲友们见一见亡者才是道理,但亡者一去,孝子如天塌地裂,精神昏聩,不能主事,并在孝服之中,孝子不离方寸之地。常言道:婚姻死丧,邻里相帮,就是给娘亲通信报丧者,无非还是央请之人,或不知亲戚远近,未曾报到,或路途遥远未曾走到;或娘亲户大丁繁,人口众多不能一一报到,还望乞娘亲恕罪,孝子感恩不尽矣。”
按照台词,娘亲代表应该回答:“孝子不知者无罪,我们也就借总理之言,只得恕过。”但那个老汉又一次站起来生事,说道:“姑舅哥只是得了个风寒,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呢?你们也没好好找大夫看看吧。乡里都传言说,他老人家是被你们本家给气死的,这到底是真还是假?”
于里长都无语了,心里琢磨:这老汉到底想干什么?你姑舅哥是什么样的货色你还不清楚吗,就是个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这种人被气死不是迟早的事情吗?能活到今天,已经是他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方老大见于里长气呼呼地不说话,赶忙接话道:“我爹的病后来是好了的,还常常出去闲逛下棋呢。那天他和几个老朋友下棋,多赢了几把,一高兴,回家就再没起来。他是高高兴兴走的,并没有生气。”
老汉说道:“但我听说老人走的时候喊了一声:‘天道不公,人心不古。’这是什么意思呢?”
方老大一脸茫然的样子,说道:“没有啊,我没听说过。”
老汉说道:“怎么没有,大家都这么说。”
于里长怒道:“听说听说,你还听说什么了?人家当儿子的整天侍奉在左右都没听过,你在几十里远的山沟里却听到了?你以为你是顺风耳啊?净捡一些瞎婆娘的碎嘴子,就敢跑到这里来胡传胡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可是方大族长的灵堂,不是你胡扯闲话的南墙根!”
里长毕竟有他的威势,那老汉见此情形,乖乖地坐了下来。于里长大声说道:“孝子叩首。”
接下来的流程便完全按照既定的程序圆满结束了。
然而,领羊的仪式又出现了波折。
大爷家的小女儿牵的羊,死活都不肯领。水都已经浇透了,甚至往羊的耳朵里灌了四五遍水,可那羊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连头都不摇一下。那小女儿自认为是家中最受宠爱的,老人怎么可能给自己难堪呢,一定是有什么遗愿要自己去完成。于是,她站起身来,质问方生到底是如何将老人气病的,老人临死前说的那两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让现场一片哗然。大爷爷家的几个儿子赶忙上前拦住妹妹,大孙子更是痛斥姑姑不识大体,无理取闹。
观礼的亲友邻居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孝子说娘家话的,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彻底澄清了那些流言蜚语。
方生献的羊刚一入场,还没等洒水烧纸,便开始抖动起来。走了几步之后,又接着抖动,这种情况被称为“干领”。
故老相传,只有对亡人有大功德的后代,才会出现这样的奇迹。
这难得一见的奇观,让小女儿和乡邻们都闭上了嘴。是非曲直凡人或许不明白,但大爷爷在天之灵又怎会看不清呢。
孙子拍了一把方生,说道:“兄弟,看到没,爷爷最上心的还是你。”
其他人的羊都顺利领过了,只有小女儿的羊仍然倔强地一动不动。总理挥了挥手,执事的人上前把羊压倒在地。等羊爬起来的时候,头摆了一下。
总理大喊:“领过了。”
话音一落,众孝子们便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