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生心中烦闷,便在村子里随意闲逛。远远地,瞧见一个女子站在路边,正费力地摇着辘轳,旁边堆着一堆黄土,看样子是有人家在打水窖。
待走近了才发现,那女子竟是王姑娘。王姑娘也一眼看到了他,忙举手打招呼,可一激动,竟把手上的辘轳给忘了。装土的篮子“哐当”一声又掉回了窖里,紧接着就听到窖里传来一声大叫:“唉,小心点啊,砸死我你可要守寡了!”
王姑娘捂着嘴笑得停不下来,急忙趴在窖口,跟下面的人解释。
下面的人一听是方生来了,赶忙喊道:“快把梯子放下来!”不用想,这声音自然是马三。
马三一上来,就冲过来兴奋地拍了方生一巴掌。王姑娘在一旁嗔怪道:“你看你,一身土,别把方先生弄脏了。”
马三哈哈笑道:“没事,我们什么关系!赶紧准备饭菜,我和方兄弟好好喝几杯!”
不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各种美食,油炸馓子、糖醋加沙、一盆手抓羊肉、还有各类干鲜果品。
方生赞不绝口。王姑娘道:“方先生客气了,我们小门小户的,没有拿得出手的饭菜,您吃得合口就行。”
方生笑道:“什么小门小户的,马三现在可是官,还是河桥巡检司的一把手呢,我才是普通百姓好不好。”
王姑娘轻笑道:“您太谦虚了,大家都说您是兰州卫的二老爷呢,哪有普通百姓能调动几千号官兵民夫呀。”
方生还没来得及反驳,马三便严肃道:“二老爷这种话,别人能传,咱们自己人可不能提。方生那是一心为百姓办事呢!当然,我不是说兄弟你不是官,你以后肯定前途无量。”
方生端起酒杯,与马三轻轻碰了一下,问道:“你怎么在家门口挖窖呀?这地方能接到山水吗?”
马三自信地笑道:“你搞的那个工程,有道水渠从附近经过,我仔细算了一下地势高低,完全可以接到。”
方生笑了笑:“八字还没一撇呢,水的影子都还没有,万一不成功,你这不是白费劲了。”
马三坚定道:“我信你,我相信你一定能成功。”
方生举起酒杯:“那就借你吉言,希望能成功。”顿了顿,又问:“你在河桥巡检司上班,为什么不搬到城里去住呢?每天跑这么远,不嫌麻烦吗?而且看你这打水窖的架势,是打算永远待在古峰山了?”
马三笑了一下,说道:“去城里干什么,咱们古峰山多好,我的地也在这里,干什么都方便。”
王姑娘见方生一脸疑惑,便轻声解释道:“方先生是自己人,就不瞒着了。他是担心我难堪,所以待在古峰山能清静点。”
方生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赶忙岔开话题:“你们俩也是,成亲也不跟我说一声。说是找我喝酒,我等得嘴都干了也没个消息,是不是不打算认我这个兄弟了?”
王姑娘连忙解释:“不会不会,先生的恩情我们一直记在心里。只是我们无父无母,我又是带罪之身,实在不敢打扰别人,没办婚礼,只是凑到一起过日子。”
马三也在一旁说道:“是这么个情况,不过以后对他可别再恩情长恩情短的,自家兄弟,太客气就生分了。”
方生笑道:“这话我爱听。不过你小子,好像有意躲着我。我们离得也不远,可怎么一次都没碰到过。别嘴上说得好听,哪有躲着不见的好兄弟。”
马三尴尬地笑了笑:“你是个大忙人,我哪好意思打扰你。再说你前段时间不是去四川了吗,想见也见不到啊。”
方生不依不饶:“那我受伤那段时间呢?”
马三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尴尬地摸了摸头。
方生佯装生气:“别人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是娶了媳妇忘了兄弟,光嘴上说得漂亮。哼,这酒我不喝了。”说着,作势起身要走。
马三连忙拉住他,使了个眼色让王姑娘先离开。随后,他低下头喃喃道:“我也想去看你呢,又担心你看到我不高兴。今天你把话说开了,我就给你赔个不是,是我的错。不是别的原因,是当哥的实在没脸去看你。”
方生一头雾水:“你干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怎么就没脸见我了?”
马三的声音更低了:“我原以为她是你亲表妹,你才救她。后来才知道你们非亲非故,还相过亲。大家都说你对她有意才这么尽力。结果我这个当哥的,在牢里和她相处久了,慢慢对她有了感情。后来有人打算在饭菜里下药害我,她救了我两次,我……我就没忍住。”
方生先是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马三弯腰端起酒杯,一脸愧疚:“当哥的抢了兄弟的心上人,你要打要骂都行,我认罚。”
方生止住笑,认真地说:“我和她定亲了没?有过拉拉扯扯没?”
马三忙摇头:“那没有。如果有这些,我真就禽兽不如了,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方生道:“那不就得了,你看你瞎操的什么心。石大哥和我姐夫两家人那是知己好友,就跟你我一样。他的亲戚落难了,我能不管吗?再说了,王姑娘本身就罪不至死,我们据理力争也是凭良心做事。潭秀才都敢为了心中所想硬闯县衙,我难道还不如他?”
马三赶紧说道:“没有没有,他哪能和你比,是哥哥想多了。我自罚三杯,不,自罚十杯!”
王姑娘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走进来又跪倒在地,抽泣着说:“谢谢先生的大恩大德。”
方生和马三见状,急忙把她搀起来。
方生问道:“你的水窖挖得怎么样了?”
马三答道:“窖已经挖好了,今天把底子夯平了,又仔细修整了一番,打算明天上胶。”
方生道:“上胶我熟,这几天也没啥事,我过来帮你。”
马三和王姑娘连忙推辞:“这种粗笨活,哪能麻烦你。”
方生笑道:“怎么,你们两口子还不放心我吗?”
三人哈哈大笑。
马三叫来几个朋友一起帮忙。王姑娘则熬了两大锅胡麻水。从山里取来的红胶泥,被细细碾碎、筛过,再用胡麻水和好。几个人把和好的泥反复捶打,直到完全细腻柔顺,然后团成一个个圆柱条。
方生和马三在窖里,先用铲子在窖壁上掏出一个个三寸见方的孔,再把胶泥条小心翼翼地塞进去,用力捶打填实,多余的部分紧紧地贴在窖壁上,彼此相连,就这样一直操作到窖口。
随后,又用软一些的胶泥把整个窖壁仔细地贴涂了一遍,再一点点地捶打,直至完全贴合。窖底的处理也是如法炮制,铺上一层红胶泥,反复捶打压实。最后,将整个水窖的表面打磨得平整光滑,再用胡麻水刷上几遍,一个水窖才算大功告成。
朋友邻居们看到方生如此娴熟的手艺,都纷纷赞叹。鼎鼎大名的才子,兰州卫的权势人物,却没想到他还有这等本事,而且为了朋友能如此尽心尽力地吃苦受累。马三在众人心中的地位,也提高了不少。
方生谦虚地摆摆手:“没什么,都是些苦笨活。真正厉害的,是发明这手艺的人。用黄土窖装水,没有大智慧,谁能想到呢。”
说到这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个想法如闪电般划过。顾不上和其他人打招呼,撒腿就跑。
方生紧急把工匠师傅们召集起来,将水池位置重新开挖。先夯实基础,铺上一层三合土,再垫上一层砂石,接着填上一层红胶泥,之上铺上青石板。在青石板的外沿,特意留出漏水的排水口,用竹管连接到无害的地方。青石板上再放置木框,用漆封闭严实,周边开设分水口。
古峰山引水工程终于成功贯通。
连续完工的水利工程让方生声名远扬。都说方先生造福一方,积下了大阴德,日后必定有大福报。之前关于他“克妻”的传言,并非是方生克妻。定是普通女子命薄福浅,承受不起这么大的福气。
金夫人瞅准这个机会,赶忙为方生张罗起相亲之事。没想到,有意的人太多了,让她一时之间都有些挑花了眼。与石大嫂、李大嫂等亲近之人反复商议,经过多番筛选,终于挑出了几个家世清白、门第相当、品貌端正的姑娘。等方生来了再最终确定与哪家相看。
可不等方生决定,这几家却纷纷找借口推脱,态度坚决。金夫人心中疑惑,经过石大嫂多方打听,才得知原来几年前关于方生“克妻”的传言又开始流传了,甚至有人说,方生的名气越大,命就越硬。当然,也有一些人家不在乎这些传言,一心只求攀上这门亲事。但目的太过明显,让方生心里很不舒服,便找借口回绝了。
正当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李成牧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老刘家的态度有了转变。
原来,昨日老刘家请酒鬼出诊。这种大户人家,平日里都是请名医上门,怎么会请他这个江湖郎中?到了刘家,才知道是老夫人染了些风寒。问诊后,老刘拉着他闲聊起来。交谈中,老刘叹息说女儿年纪大了,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夫婿,老两口为此整日发愁。酒鬼惊讶地说:“你家条件这么好,姑娘又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姑娘,怎么会发愁呢?”
老刘无奈地摇摇头:“正因为如此,姑娘心气高,普通人家的孩子她看不上。也是我们把她惯坏了,才拖延至今。”
酒鬼一听,心中顿时明白了,拍着胸脯说:“包在我身上,我一定给刘姑娘找个合心合意的好郎君!”
然而,方生得知这个消息后,却陷入了沉默。
金家两口子看他如此纠结,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解。金花悄悄走到酒鬼身边,耳语了几句。酒鬼眼睛一亮,拉起方生就直奔卫府。
到了卫府,酒鬼当着段将军的面,劈头盖脸地把方生臭骂了一顿:“你个什么狗屁读书人,让江湖骗子的几句闲话就给吓破胆了!这种没用的东西,卫府留着做什么,赶紧开革了。”
段将军把酒鬼劝回去。拿来一坛酒和几味下酒菜,与方生对坐而饮。两人喝了两碗酒后,段将军才缓缓开口:“你当真喜欢刘家姑娘?”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方生有些窘迫,他沉默了半晌,才微微点了点头。
段将军接着说道:“因为喜欢,所以不敢冒险。”
方生抬起头,眼中竟闪过一丝泪光。
段将军继续说道:“越是喜欢,就越担心对方会因为自己而遭遇不测。”
方生长叹一声,低下头,默默不语。
段将军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就这样放弃了,刘姑娘会怎么样?她会因为你的放弃而过得幸福吗?”
方生喃喃道:“她那么好的人,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段将军眉头一皱:“那你上次央求李大夫上门是为了什么?我记得那时候就有这个传言。”
方生缓缓说道:“我当时并不相信命运真的如此。也可能是不甘心吧,想试一试,要是不行,就不再妄想了。”
段将军怒道:“你是甘心了,可你让刘姑娘怎么办?她向家人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并且之前他家里人是不同意的,现在又主动找李大夫上门,可想而知刘姑娘做了多大的努力。此时你如果拒绝了,有想过她的处境有多难堪吗?”
方生又低下头,脸色阴沉。
段将军把酒碗摔在桌上,冷冷地看着方生:“你以后的命运如何,我不清楚,那些传言是真是假,我也不知道。但你现在的这个怂样子,才是真正在‘克妻’!人家还没过门呢,你就已经开始克了。这件事情如果传扬出去,你让刘姑娘再活不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