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七月,兰州卫安排了三辆宽敞舒适的轿车子。由岳教谕亲自带队,一众学子浩浩荡荡赶往西安参加乡试。沿途的各驿站对这些前途无量的学子们礼遇有加,一路上好吃好喝好招待,颇为惬意。
然而,考试团的气氛却有些微妙。岳教谕已经和他的得意弟子潭镇海彻底闹僵,对于潭镇海一再的低声下气、殷勤备至,岳教谕都冷若冰霜,毫不留情地斥退了。潭镇海满面羞惭,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枯坐在那里死记硬背。
当然,岳教谕并未因为方生在兰州卫的地位而假以辞色,对他同样不苟言笑。
方生倒是泰然自若,虽然和其他学子不太熟悉,但没过两天,就和大家打成一片。其他人对方生自然是恭敬之中带着几分敬畏,毕竟方生的权势地位可不是一般秀才能够企及的。尤其一名叫黄家鹿的年轻生员,鞍前马后,殷勤得过分,“方兄方兄”地叫得亲热无比。可方生却莫名地心生厌烦,对此人的过度热情和自来熟很是不自在。黄家鹿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讪讪地转而去巴结奉承岳教谕,结果被岳教谕劈头盖脸训斥了一番,碰了一鼻子灰。但此人心理素质着实过硬,转天便又对二人殷勤有加。
闲谈中知道,这黄家鹿是城里一大户家的少爷,自小聪明伶俐、八面玲珑,父母寄予厚望,专聘名士在家中授课,盼其金榜题名。但此子对经史子集兴味索然,却格外钻营人情往来,父母怕他荒废学业,便严加管束,禁足家中,不得与外人来往。
众人顺利到达繁华的西安。八月初九这天,天还未亮透,大家便早早地聚集在庄严肃穆的贡院门口。时辰一到,官员们便在门口高声唱名,听到名字的生员验明正身后依次进入考场。唱名的都是各县的地方官员,都是用本地方言唱名问答。
其余的生员都顺利通关。轮到潭镇海时,可能是因为太紧张了,他对岳教谕那浓重低沉的兰州话一时反应不及,岳教谕板着脸问了好几遍,他才如梦初醒。不等他回答,旁边的军士便一把将他揪了出去。潭镇海吓得面无人色,语无伦次地把兰州卫大小官员的人名都背诵了好几遍。岳教谕上前解释,潭镇海是前几年南方来的移民,对兰州话尚不纯熟。然后,当着负责官员的面,一字一顿地和潭镇海重新对答了一遍,这才让军士松手放行。
前两场考试都是按部就班的科目。第三场考试是时务策,题目是“论西北长治久安之策”。方生凝神思索片刻,便将前段时间朝廷驳回的与蒙部开设互市、在边境专设茶马司的观点,结合一路见闻和兰州卫的实际,条分缕析、引经据典地论述了一遍,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几页。
考试结束后,离发榜还有半个月的时间。因为有兰州卫的丰厚盘缠,岳教谕便决定留驻西安等候放榜,这期间不但吃住不用学子们费心,还给每位分发了零花钱。大家在西安逛了几圈,品尝各色的秦地美食。虽然都尽量表现得很从容,但每次出游的时候,都会“顺路”地从张贴金榜的文庙照壁前徘徊而过。
一日游玩归来,有人瞥见潭镇海买了四个肉夹馍,然后独自一人在一处官道旁的荒原上伫立良久。有同行的学子私下嘀咕,说刚来西安的头两天,也看见潭镇海买了同样的东西,朝着这个方向神情哀戚地去了。
又一日傍晚,众人出来找晚饭吃,刚好碰到一个肉夹馍摊,香气扑鼻,大家一拥而上。潭镇海却远远站着,神情木然。黄家鹿以为他囊中羞涩,好意多买了两个塞给他,他却坚决推开,说自己从来就不爱吃这个。
潭镇海本就是个怪人,大家对他这种前后不一的行为也习以为常,没有太在意。
终于,金榜出来了。兰州卫这次的成绩颇为亮眼,竟中了两名正榜举人,一名副榜贡生。方生赫然在列,高中举人;另一名是东北坊的王姓学子,此人名不见经传,只在提学官来兰州考核生员时见过一次。这次考试也非一同坐轿车前来,众人虽感诧异,也只道是某户深居简出的富家子弟。毕竟,有些生员和黄家鹿一般,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与外人往来,既然富贵,自有车马仆从。
而潭镇海则是名列副榜,虽非正途举人,亦属优贡,可入国子监肄业。
岳教谕喜形于色,特意去安慰了一下垂头丧气的潭镇海,说道:“不必灰心。副榜贡生,亦是国子监门生,前程依旧可期。”
尘埃落定,潭镇海执意言说西安有亲戚,要多待几天。其他人便跟随岳教谕一起启程回兰州。
回到兰州后,道贺的、宴请的、送礼的络绎不绝。方生这次成功中举,最激动的要数金刘两家。尤其是老刘,红光满面,逢人便不无得意地夸赞自己慧眼识珠,当初力排众议,没有受到那些流言蜚语的蛊惑,才为女儿觅得这般乘龙快婿。
婚礼前日,意外却突然降临。半夜时分,几位锦衣卫闯进家来,不待方生开口询问,便径直将他带走。到了监牢,才发现,本县的秀才几乎都在其中,甚至连许知县也被抓了进来。
锦衣卫挨个进行询问,问题都与乡试有关。做完笔录后,便不再理会这些人。尽管段将军亲自来看过几次。还命牢头将这些人护得周全,吃穿用度全力供应。但众人还是惶恐不安,就连平时最为活跃的黄家鹿也蔫坐在角落,不再殷勤巴结其他人。
又过了几日,消息逐渐透入。原来,周边多个地方的知府、知县以及教谕都被抓了起来,就连陕西督学也未能幸免。而岳教谕却不知从何处提前得知了消息,竟然逃脱了。
至此,渗透西北多年的冒籍进考案终于事发。
在明代科举中,乡试时各省自己出题,北方地区数百年来长期战乱,民生凋零,生员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明显不如南方各地,所以考题相对简单,竞争也没那么大。东南地区的学子为了增加中举的机会,纷纷跑到边陲地区,偷占当地的科举名额。陕西所辖地区多为边防要地,这种冒籍现象尤为严重。为了控制这一情况,除了严格核对户籍信息外,还规定在唱名时,官员需用不同地区的方言进行问答,以此来辨别考生的真实籍贯。
东北坊的那位王姓举子便是冒籍者。其实,不只是他,许知县与岳教谕这些年没少在这上面做文章。兰州移民众多,复杂的人口构成使得冒籍行为和唱名审查都容易应付,二人靠这个谋了不少钱财。
几年前,陕西的上官曾交办过一件人情。对方是山东宁海的书香门第、簪缨世族,其公子虽然勤奋好学,但资质平平,在儒教盛行的山东考取功名几乎没有希望,于是便想出了冒籍的办法。事情办妥后,对方送来了两筐苹果,一再强调这是家乡特产,一定要尝尝。此后,便没了下文。
二人满心的期待,结果却只收到了两筐苹果,气得不知如何是好。苹果放了几天便烂了,看着心中窝火,便连筐一起扔到了垃圾堆里。直到吴老四案发,才知道其中的内情。原来,对方为了掩人耳目,将金银藏在了苹果筐里,而且数目颇为可观。得知真相后,许、岳二人痛心疾首,懊悔自己行事粗陋,远不如孔孟之乡之人那般婉转文雅。
朝廷对生员的资格进行重新审查。一经查实,一律剥夺其功名,并发回原籍为民。对于他们,朝廷相对宽容,而对所有涉案官员,则严肃追查,依据情节轻重论罪。许知县等人因为受贿数额巨大,被判处斩刑。
方生在监牢里一关就是五个月。案件结束后才被释放。
家人自然是万分欣喜。然而,金夫人却满面愁容。原来,老刘将之前收下的彩礼退了回来。此前,曾有高人说过方生会有牢狱之灾,没想到如今真的发生了,并且牵扯的竟是钦案,现在看来并非空穴来风,这让老刘不得不信。
方生多次前往刘家,都被老刘好言相劝,送出门外。
刘家姑娘平日里柔善仁孝,但在这件事情上却异常坚决。誓言非方生不嫁。老刘担心败坏门庭,只好将她锁在家中。刘姑娘既不气闹,也不反抗,只是谁来都不见,每天在家中安静地读书、做女红、摆弄花草。
方生听闻刘姑娘如此决绝,心中感动不已,也放出话来,非刘姑娘不娶。
亲友们纷纷前来劝说,既然当初知道方生命运可能不佳就不应该结亲,如今既然已经定亲,不管情况如何,都应该让姑娘安安稳稳地嫁过去,未来的命运如何也是姑娘的命数。现在强行干预,反惹得乡邻们耻笑。
老刘心中也有所动摇。但一想到那个关于方生的传言,他便心有余悸。方生第一次坐牢便卷入了钦案,这对普通百姓而言可是天大的事。并且事情不是方生的过错,可见传言中说坐牢与他是否遵纪守法并无关系。下次指不定还会捅出多大的篓子,闯下多大的祸端,到时候自己全家都可能会跟着倒霉。大明可不同于以往的朝代,在这个时代当官可是高风险职业,多少高官昨日还荣耀加身,今日就满门抄斩了。
与方生的境遇截然不同,潭镇海风风光光地衣锦还乡。他从副榜贡生摇身一变,成为了真正的举人,而且还是皇上钦定的。宴请宾客,好不热闹。然而,没过几天,锦衣卫亲自来兰将他带走,直接投入了诏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