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侍卫拖着张二哥往外走。一人小声道:“你们尽量拖着,我去找张族长。”
杖刑施到一半时,老张家的族长亲自登门求情。这族长对潭镇海有举荐之恩,且此番带来的交换条件极为优厚,潭镇海权衡之下,便饶了张二哥一命。
尽管弟兄们手下留情,张二哥仍被打得爬不起身来。面对家族长老,张二哥满心惭愧,忏悔这些年跟随潭镇海作恶,实在无颜面对父老,实在不值得家族破费搭救。
族长神色严肃,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吴老四祸乱兰州,你几次三番阻拦,我们都有所耳闻。这次为了阻止他们迫害方先生,你更是不顾自己的性命,当众痛斥上官忘恩负义,这便是我张家的好儿郎,无论花多大的代价,都要救你。”
兰州卫的拨乱反正大计如期推进。
第一步,便是找出方生当年的各种文书。尤其是社长开的甘结状,借口有违礼法。又翻出试卷上岳教谕的评语,以此证明当年的录取全是许知县枉法操作,而后上报陕西,罢了方生的功名。同时,剥夺见义勇为的牌匾,将他的新屋罚没充公,顺带把老金的大马车也收回兰州卫。
于里长自然是被免职了。然而,气死方家老族长的指控却查无实据,且有多人作证,方老大亲口说过他父亲并非被气死,吴老四也只能放过。
方老大本想借此机会,把里长之位抢过来,却被潭镇海派人捉去,打了三十大板。潭镇海给出的理由是,家族中出了方生这等“恶徒”,方老大身为族长,难辞不教之过。士兵们对他的无耻构陷愤懑不已,下手时毫不留情。方老大虽未当堂被打死,但也彻底成了个废人。家人将他抬回去后,他又急又气,昏厥数次,最终还是没能抢救过来,追随他父亲而去。此举大出方老大一家意料,从此全家人丝毫不敢再提及此事。一个个乖巧的像被阉割的绵羊一般,别说对那些官吏了,即便是碰到平时他们瞧不上眼的平头百姓,也是客客气气,老老实实。
第二步,是抓捕方生归案。人倒是顺利抓回来了,可奇怪的是,竟没人敢审问他。牢里上上下下,包括所有犯人,个个对他敬重有加。潭镇海担心上下串通,让方生跑了,便将他提到卫府关押,还亲自去审讯。可每次都被方生骂得狗血淋头,铩羽而归。吴老四可不管这些,他对这个仇人恨之入骨,亲自上手动了几次大刑。方生不为所动,高声叫骂。潭镇海怕了方生的癫狂,担心出了人命不好收场,便禁止吴老四再进牢房,方生这才暂时保住了性命。
大批百姓跪在卫府门口喊冤,吴老四故技重施,派手下混杂在百姓之中,煽动他们冲击卫府,借机带兵弹压。
老刘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方生果然又入了监牢,而且这次还落在吴老四这个死对头手里。以吴老四的秉性,方生这次怕是凶多吉少。老刘跑去将此事说与女儿听,女儿只传出来一句话:“方生若死,我必从之。”
第三步,是拆了二奶奶家的房子。吴老四本打算把节妇的名号一并剥夺,可潭镇海却认为节妇乃大德之人,不可如此行事。吴老四便用拆下来的材料在村口盖了座超豪华的贞节牌坊。至于这一家人此后有没有地方住,就不是他操心的事了。
第四步,是重判王姑娘一案。其实,吴老四第一个想办的就是这件事,可他又担心如此行事会遭人非议,所以才将此事押后。等官兵前去捉拿凶犯时,却发现王姑娘和马三都不见了踪影。吴老四气得暴跳如雷,痛骂自己沽名钓誉,坏了大事。其实,这两人早有打算。潭镇海一上台,马三便寻了个由头,辞去巡检一职,安心在家种地放羊。待吴老四在兰州卫渐渐得势,二人便悄悄收拾行囊,潜逃而去。
不过,即便人犯没到场,审理还是照常举行。王姑娘被判定谋杀亲夫,判处绞刑。既然之前解除婚约的判决无效,那王姑娘与马三便属通奸,罪加一等,马三也一并被剥夺一切职务,同样判处绞刑。王老汉则被要求双倍返还所收彩礼。王老汉拿不出那么多钱,当堂挨了三十大板,伤了筋骨。因无人照料,没几日便死在了家中。
吴老四拿着判决书到母亲坟头焚烧祭奠,以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第五步,是捣毁阿干河灌溉工程。当然只捣毁古峰这边的。这是方生大兴土木、蛊惑人心的铁证,多留一天,方生的虚名便会多存在一天。乡民们自然不愿工程被毁,与纠察队发生了激烈冲突。潭镇海又从外地调来部队进行镇压。但民情激愤,大有造反之势。不得已,兰县知县出面承诺会给大家修更好更大的工程,这才稍稍平息了民愤。可直到来年开春,承诺的工程也不见动工的迹象。
第六步,是以忠孝为准则的刑法判决开始推行。自此,亲戚之间诉讼,无论缘由,各打五十大板;晚辈状告长辈,无论对错,一律判负。甚至连扒灰这种丑事,也是将首告者判个不忠不孝。至于那些欺凌弱小、虐待妻女、侵吞孤寡、强逼婚姻的小事,往往一句“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便直接定案了。有受害者不顾后果,抗诉喊冤,却往往当场被打死。
第七步,由潭镇海亲自举荐,卧冰幕僚成为秀才,并被任命为兰州卫学与兰县县学教谕。此君一上任,便开除了所有女学童,还严令县学、卫学以及所有社学,除了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孝之外,不得教授其他任何东西。即便是四书五经和二十四孝,也只能让学生背诵朗读,不得妄加解释其中含义。
第八步,潭镇海做了一个连吴老四都想不通的决定,那就是砸了所有肉夹馍的摊子。一时间,兰州城人心惶惶。
这一系列举措下来,全城一片肃然,衙门口连个人影都没有。治理得如此完美,吴老四当居首功,潭镇海亲自上书,擢拔吴山公为千户行佥事事。
尽管方生不是第一次坐牢,但心态和上次截然不同。上次他更多的是对前途的担忧和对命运的无奈。而这次,却是行将崩溃,心慌气短,胸口发闷,想要痛痛快快哭一场都不能。时而几天昏迷不醒,时而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即便睡着了,也是噩梦连连。不是梦到天崩地裂、房倒屋塌,就是梦到黑云压城、洪水滔天。
方生自知这次能活着出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便请托狱卒给姐夫传话,让他去向老刘和刘姑娘致歉,收回之前非刘姑娘不娶的誓言,劝她找个合意的人家,好好生活,不必再挂念自己。
姐夫传来消息,刘姑娘决意与他同生共死。方生听闻,悲痛欲绝。
“难道这就是命运?”方生心中悲叹。他一直对命运一说嗤之以鼻,认为所谓命运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可如今,又该如何解释?这样的命运,究竟是如何一步步走出来的?
心中愈发难受,忍不住痛哭嚎叫,拿头撞墙,鲜血崩出,满墙都是触目惊心的血印子。狱卒无奈,只得将他捆了起来。
消息传开,方生疯了。
金夫人整日以泪洗面,老金也是一筹莫展。他们家成了重点监控对象,连下地干活都有人盯着。要不是肃王府指定由老金供应蔬菜,一家人的生计都成问题。每次送菜时,纠察队员远远就拦住,不让老金靠近大门,由他们转送到门房。
兰绒是兰州卫最拿得出手的礼品,为潭镇海在朝中赢得了不少面子。但潭镇海并不满足。兰州的特产数不胜数,潭镇海多次向朝中关系开云(中国),渴望能再创几个贡品,可都收效甚微。
无奈之下,只能提高兰绒的产量。原来的生产模式已无法满足需求,吴老四便下令,作坊只负责制绒,梳毛纺线等程序则分配给各家各户,并定下了死任务,完不成就得受到惩罚。此令一下,民间怨声载道。
老金和天元要下地干活,金夫人身体不适,纺线的任务几乎全落在了金花一人肩上。即便金花心灵手巧,也忙活了好久才完成任务。上交绒线时,金花非要跟着去,老金见孩子每天闷在家中辛苦劳动,不忍拒绝,便带着她,一起出去透透气。可待他排队交完绒线后,金花却不见了。
一起交绒线的乡邻呼喊着找寻了一下午,金花却突然出现在城门口。说是自己闲逛时迷了路,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当然,一顿揍是少不了的。
自从百姓起事后,肃王听从长使的建议,再未出过府门。对于外面的剧变,他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这一日,肃王在后院闲逛,看到一个浑身污泥的小女孩站在花园里。他仔细打量,记起段将军曾带她来王府游玩过,便笑道:“这不是小师姑吗,你怎么进来的?”
金花眨了眨眼睛,道:“从水洞爬进来的。”
肃王诧异道:“上次不是说过,你若喜欢这个花园,随时可以进来玩,门卫不会拦你的。”
金花突然跪倒在地,哭泣:“求王爷帮帮我舅舅。”
肃王屏退左右,上前拉起孩子,长叹一声:“我又何尝不想救他,只是府里府外盯得紧,一点风吹草动都会引起猜忌。更何况,兰州卫如此作妖,明摆着就是冲着本王来的。我的话潭指挥不可能听从。”
金花道:“我有办法。”
肃王爷看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身影,心中好奇,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办法?待听完金花所说,他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不禁问道:“这个计策是你想的吗?”
金花轻轻点了点头,肃王心中暗叹:早听段将军说过这孩子才智非凡,万没想到竟能如此深谋远虑,这计策若是施行,怕是真能把兰州卫连锅端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