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的兰州,天高云淡,正是最舒爽的时节。瓜果飘香,五谷归仓,山川河谷间满是百姓忙碌的身影。满载着一年辛劳的马车、驴车、牛车、吱呀作响的独轮人力车,在黄土官道上连绵不绝。
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几匹快马从东边官道疾驰而来,卷起滚滚烟尘。行人车马纷纷避让。来人到达南城,为首的扯开嗓子高喊:“圣旨到——!”
潭镇海闻报,立刻命人设下香案,整肃衣冠,率领卫府上下在门外恭候。纪刚也匆匆赶到,见是内官监太监黄公公,忙上前见礼。
黄公公昂首阔步,步入大堂。潭镇海、纪刚等人依礼行三叩九拜大礼,山呼万岁。
黄公公展开明黄卷轴,朗声宣道:
“皇帝敕谕兰州卫指挥使潭镇海:朕膺天命,统御万方,文武并用,实为治道。尔自守边陲,虽乏斩馘之绩,然抚循士卒,辑宁边氓,朕甚念之。特授尔金吾将军,改中都留守司副留守,用示优渥。即刻起程,速赴中都就任,勿负朕望。钦此!”
听到“金吾将军”的封号,纪刚微微一怔,待再听到“中都留守司”,才哂然一笑。他瞥见潭镇海竟愣在原地,连忙低声提醒。潭镇海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伏地再拜,口称万岁。然而,拜毕后他却依旧跪伏不动。
黄公公笑容可掬:“潭将军,大喜临门,快起来接旨谢恩吧。”
纪刚在一旁打趣圆场:“潭将军怕是欢喜太过,一时懵住了。”
黄公公也笑道:“想是跪久了,腿脚发麻。咱家扶你一把。”说着,抬手虚做搀扶状。
潭镇海纹丝不动。纪刚只得再次提醒:“潭将军,黄公公请您起身呢。”
潭镇海缓缓抬起头,说道:“请公公宣读另一份圣旨。”
黄公公笑容一僵,随即恍然,拍了拍额头:“哎呀!瞧咱家这记性,光顾着报喜,倒把正事险些忘了。圣上口谕:着锦衣卫指挥同知纪刚,暂理兰州卫事务,彻查使团被杀一案,速将李玄宗等要犯捉拿归案!不得有误!圣上还命咱家与你一同办理。”
潭镇海却依旧跪着,固执道:“不是这道,还有一道。”
黄公公面露疑惑:“不可能!出京时只此一道圣旨!”他目光扫向随行小太监,对方也茫然摇头。圣旨关乎国体,岂容混淆?
潭镇海朗声道:“罪员与汪震麟相互勾结,贪赃枉法,肆意盘剥!致使大丰之年,反生大饥!百姓流离失所,饿殍塞途!此罪滔天,人神共愤!罪员已将所犯之罪,条条缕析,具本上奏天听!为何数月过去,杳无音信?!”
黄公公惊得倒退两步,脸色煞白。堂下众人更是魂飞魄散,大气不敢出。
潭镇海视若无睹,声音愈发激昂:“汪震麟徇私枉法,构陷藩王!利用权柄,于各地安插爪牙,扶持土匪流寇,祸乱乡里,为所欲为!其本人更抢夺民女,逼死人命!甚而栽赃嫁祸,意图屠戮同僚!此等罄竹难书之罪,朝廷为何迟迟不下旨究办?!”
眼见黄公公面无人色,纪刚忙带着堂内其他人等迅速退了出去,只留下潭镇海与黄公公二人。
死寂笼罩着空旷的大堂。良久,黄公公才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潭将军……你这又是何苦?”
潭镇海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汪震麟与我这般恶吏?!”
黄公公连连摇头,上前欲搀:“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皇上更知道!好了,起来说话吧。”他伸手去扶潭镇海的手臂,指尖却触到冰冷坚硬的异物,惊得触电般缩回!
潭镇海缓缓抬起双臂,宽大的官袍滑落,赫然露出一副沉重的木枷!“罪员自知罪孽深重,自上奏本之日起,便枷不离身!”
黄公公倒吸一口凉气,痛心疾首:“唉!你如此自苦自戕,又有何用?!”
潭镇海目光灼灼,直视前方道:“罪员不为其他,只为那些屈死的百姓,讨一个公道!”
“讨公道没错!”黄公公急道,“可你把自己也搭进去,值吗?!”
潭镇海慨然道:“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黄公公彻底无言,在大堂中焦躁地踱了几个来回,终于平复下来,道:“潭将军,咱家在京城就听说过你的大名。朝野上下,谁不赞你刚烈耿直,是个大大的忠臣!可你想过没有?你这么做,非但无半分益处,更是朝廷莫大的损失啊!”
潭镇海抬起头,茫然道:“损失?”
黄公公用力将他拽起,硬按在旁边的椅子上,道:“你的心思,咱家明白!无非是想与那汪震麟同归于尽,报了妻儿的血海深仇!可这是拿着有用之身,去办无用之事啊!且不说汪震麟如何,单说你!为了私仇搭上性命,你无所谓,可朝廷少了一位能臣干将,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损失?!”
潭镇海愈发困惑:“我在兰州……毫无建树,反因乱法恶政,令百姓苦不堪言。何时成了朝廷功臣?”
“糊涂!”黄公公打断他,声音拔高,“你促成顺宁王部称臣纳贡,一举解了西北百年边患!于国于民,这是泼天的大功!”
潭镇海对此却不以为然:“通商互市,首倡者是段将军。他当年举措,远比这‘花钱买平安’的朝贡更利国利民,那才是真正的互惠互利,和平共处!”
黄公公连连摆手:“段同知?那是异想天开!小儿之见!你想想,煌煌大明,岂能与蒙古平起平坐?表面得利,伤的却是国体根本!如今这般,虽多费些银钱,立的却是大明堂堂天下之主的赫赫声威!”他见潭镇海仍不认同,话锋一转,“此其一!还有更大的功劳!你执掌兰州以来,倡导忠孝,整肃吏治,教化乡里,此地风气为之一振!”
潭镇海闻言,脸上臊得通红。黄公公却不理会,继续道:“你压制肃王,严密监视其一举一动,打击其亲信羽翼,迫使他主动交出兵权,龟缩府中,不敢妄动!皇上登基,肃王立刻上表臣服!试想,若他与建文余孽合流作乱,西北大地岂不烽烟四起,生灵涂炭?!这,是不是你的功劳?!”
潭镇海皱眉道:“他是没帮建文,可也没帮皇上啊!”
黄公公急道:“正因他坐山观虎斗,才保了一方平安!他若真随皇上起兵,那才叫后患无穷!”
潭镇海听得云里雾里。黄公公无奈地长叹一声:“罢了!你只需记住,你是西北的柱石,是国家的栋梁!这就够了!赶紧卸了这劳什子,收拾行装,速去中都上任!”
潭镇海却仍一动不动,追问:“那汪震麟如何处置?朝廷可有说法?”
黄公公终于按捺不住,不耐烦道:“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老跟一个阉人过不去作甚?!”
潭镇海抱起双臂间的枷锁,低下头,死死盯着脚下的青砖,不再言语。
黄公公气得胸口起伏,真想上前抽他两巴掌,最终还是强压怒火,背着手在大堂里来回疾走。好一会儿,停在潭镇海面前,语重心长道:
“汪震麟与咱家一样,都是身体不全的可怜人。咱家也想不通他为何要干那些糊涂事,着实不该!别说你,咱家都想抽他!可咱们做臣子的,不能光想着自己,还得体谅圣上的难处啊!”
潭镇海抬起头,奇怪道:“皇上有何难处?”
“难处大了!”黄公公叹息,“汪震麟武艺超群,战功彪炳!东昌血战,皇上被南军重重围困,危在旦夕!是汪震麟,硬是身披百创,血染征袍,将圣上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若非身体残缺,以他的战功,封侯拜相都不为过!可惜啊,只能在这西北苦寒之地,当个小小的监军。即便如此,他到任后亦兢兢业业,励精图治!震慑旧将不敢生异心,保得西北边疆免于动荡。这又是一桩大功!”
“前些年,蒙古趁我中原动荡,屡犯边关。汪震麟到任后,亲率铁骑,数次深入草原腹地,将其主力击溃数百里,终使边疆重归安宁!这难道不是泼天大功?通商之功虽记在你名下,可若没有汪震麟先前在草原上的雷霆手段,打得顺宁王心惊胆寒,他又岂会轻易俯首称臣?”
“你与汪震麟,皆是国之干城!朝廷对此等功臣,如何下得去手?怎忍心自断臂膀?!”
潭镇海冷笑道:“朝廷的意思是……放了他?或者像我一样,升个更大的官?”
黄公公恼道:“潭将军!身为朝廷重臣,要有大胸怀、大格局!汪震麟是有过错,可他大节无亏!对大明尽忠职守,对皇上赤胆忠心!皇上乃重情重义之君,若杀了这多次救驾、功勋盖世的大忠臣,岂不让全军将士寒心?岂不令天下人诟病?!咱们做臣子的,不为自己想,也得为皇上的千秋圣名着想啊!”
“皇上体恤你的难处,特意调你去中都,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苦心至此,实乃亘古未有之殊恩!为臣者,纵然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万一啊!”
潭镇海再次陷入沉默。
黄公公看着他那油盐不进的样子,决定下最后一剂猛药:“潭将军,咱家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是兰州卫指挥使,却无尺寸军功。秀才出身,更谈不上什么功名,也无文章传世,仅有的一篇《削藩论》,还惹出天大乱子。虽在任上有些许功劳,可与汪震麟这等功臣宿将相比,分量几何?更何况……”他刻意停顿,加重了语气,“你终究是建文旧部!即便如此,皇上对你依旧信任有加,破格提拔,恩遇不断!这是何等的天恩浩荡?焉能不感恩戴德?!”
潭镇海微微一震,沉默了良久,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
黄公公如释重负,忙道:“这就对了!咱家已在中都替你物色了一处宅院,再挑几个伶俐可人的丫头伺候着。妻儿没了,再娶再生便是!为朝廷分忧,为国家建功立业,方是正道!”
潭镇海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屋顶的梁柱。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溢出:“也罢……”
黄公公大喜过望:“这就对了!这才像话!快起来,快起来!和纪同知交割了印信文书,今日便启程!”他转身欲去唤纪刚,忽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凑近潭镇海,压低了声音道:
“还有一事,需你顺带办了。立刻上书,撤回对汪监军的那些指控。就说是令爱随你去监军府游玩时,自己不慎失足跌落而死,绝非汪监军所害。如此,这事便算抹平了,你与汪监军的颜面都保住了,朝野上下也好有个交代。不然……这事传出去,实在不好听,有损朝廷体面。”
潭镇海原本死寂的眼中,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向旁边粗大的朱漆立柱!黄公公反应极快,扑上去死死抱住,两人一同滚倒在地!黄公公惊魂未定,又怒又怕,骑在潭镇海身上,抡起巴掌左右开弓,破口大骂:
“他妈的给脸不要脸!皇上饶你!朝廷抬举你!咱家掏心掏肺劝你!你非但不听,还敢寻死觅活!你可知抗旨不遵,是诛九族的大罪!!”
潭镇海被打得嘴角溢血,却奋力嘶吼:“灭就灭!合家就剩我一个,怕什么!”
黄公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鼻子厉声骂道:“就你一个?好!那就把你们潭家全族的罪孽都算在你一人头上!非把你千刀万剐了不可!!”
潭镇海愣了片刻,忽然喊道:“不对!我老家还有人,还有舅舅舅妈,还有几个表哥表弟,都在应天府上元县。灭门的时候,一定不要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