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全城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清晨时分,上游河水已突破堤岸,从西门前流过,绕过南门,汇入新生成的东川湖。
军士来报,河对岸有人招手呼唤。黄公公急切登上城楼,远远望去,只见一人站在对岸,虽看不清面容,但从衣着打扮来看,应是段将军。
黑石川的洪水只一天便停息了,这本是突袭的好时机。然而,马副总兵坚决反对:“山里至少还有两千精兵,又占着地利,我们何必拼命?等朝廷的命令才是万全之策。圣旨一到,站在山上一宣布,谁敢违抗?即便汪震麟抗旨不遵,那些当兵的也不敢轻举妄动。”
马副总兵是在场级别最高的将领,自然拥有话语权。再说他的主张确实在理,段将军也无可奈何。
按时间推算,圣旨应该已到兰州。然而,探哨来报,兰州的洪水更为猛烈,消息已无法传递。事不宜迟,段将军只能亲自来一趟。
到达黄河北岸,只见洪水浩荡,所有过河通道均已断绝。段将军只能向对岸呼喊招手,试图引起注意。
黄公公急召来传旨太监,站在城楼上大声宣读圣旨。声嘶力竭,喉咙几乎喊破,但对岸却毫无反应。
段将军未听到,但城里的军民却听得真切。他们这才知道,汪震麟那些滔天罪行竟只三十大板便了事,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朝廷还让他继续留任甘肃监军。满城哗然,议论纷纷。
有锦衣卫提议:“声音传不过去,可以用旗语发令。”
黄公公忙令军士找来旗帜,锦衣卫登上城楼最高处挥舞。段将军第一遍还以为看错了,示意再挥一遍。确认无误后,一股冰冷的麻木感从头顶直灌脚底,仿佛全身血液瞬间凝固。那两面轻飘飘的旗子,像一杆大铁锤,隔着黄河远远伸过来,重重砸在胸口,憋闷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所有希望都落空了。段将军站在当年与巴图拉决战的地方,自己在这里一战成名,今日却又困绝于此。难不成真的苍天无眼,任由奸恶猖狂?征战杀伐十几年,历尽艰难困苦,从未感到如此绝望与无助。
见他一动不动,旗语似乎也未奏效,李公公灵机一动:“距离太远,估计段将军看不明白。让军士们一起大喊,肯定能传到对岸。”
这是个好主意,黄公公斟酌了一下语句,组织城上军士齐声高喊:“天意已决,圣旨已到,汪监军官复原职!”
整齐划一、雄壮有力的声音隔河传来,仿佛真的是上天在发令,震得人头脑发胀,脊背发凉。
段将军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真想投入眼前这滚滚黄河,不再理会这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世界。与这浑浊的世道相比,眼前的黄河显得无比清澈纯净。
城头的百姓渐渐躁动起来。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也开始高喊:“杀了汪监军!”应和的声音越来越多,声浪渐渐盖过士兵。黄公公大怒,厉声叱骂:“不知死活的刁民,给我砍了他们!我看谁敢忤逆圣意!”
李公公忙道:“抓几个带头的,吓唬吓唬,别把事情闹大了。”
锦衣卫挥舞钢刀冲进人群,寻找带头闹事之人。此时百姓心中怒极,哪肯乖乖配合,锦衣卫随意抓了两人便要带走,众百姓上前硬生生抢了回来。撕扯之间冲突迅速升级,百姓手中没有武器,武功更无法与锦衣卫相比,一时间纷纷受伤倒地,城头乱作一团。本地军士不忍乡邻被如此欺辱,上前阻拦。
见军士竟然向着百姓,黄公公更怒,喝令对忤逆之徒格杀勿论,要用血淋淋的人头震慑这群不知好歹的刁民。
然而,随着人头砍下,变乱却未平息,反激得全城暴怒。城下的百姓拿着农具涌上城墙,兰州卫的兵卒也纷纷抄起武器围攻。瞬时间,多名锦衣卫与兰州的军民横尸城头。
方生与潘指挥带领部众赶到,强行将两边分开,喝令双方不得轻举妄动。然而,百姓的怒火已无法平息,他们再次高喊:“杀了汪监军!”这一次,不仅是百姓,兰州卫的兵卒也加入其中,喊声震天动地。
激荡的情绪迅速蔓延,从城头到城下,从城北到城南,从男人到女人,从大人到小孩。所有人都高声呐喊,声音从嘈杂凌乱变得整齐划一:“杀了汪监军!杀了汪监军!杀了汪监军!”
声音传到南山,困在山上的百姓也跟着齐声呐喊。
城里城外的呼声,如洪流般汇聚山谷,群山轰鸣,大地为之震颤,黄河怒吼,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在回应这愤怒的呐喊。
万千百姓的怒火,如烈焰般直冲云霄,风云激荡,惊雷炸响,天地为之动容,仿佛连苍穹都在为这不公的世道发出怒吼。
僵立在岸边的段将军,被这绵延不绝的声浪激荡冲击,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他的肩头。耳中充斥着百姓的怒吼,眼前浮现出无数张愤怒的面孔,那些声音和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把无形的利刃,刺入他的胸膛,洞穿他的心脏。浑身上下禁不住剧烈颤抖。
刹那间,玄关顿开,元神朗照。
先前被绝望压得发沉的头颅猛地一轻,像是积压了半月的乌云骤然散去——耳中百姓的呐喊不再是混沌的轰鸣,反倒成了敲在心头的鼓点,每一声“杀了汪监军”都凿开一层蒙在眼前的雾。
黄河的涛声还在耳边翻涌,却不再是催他投河的蛊惑,倒像是千军万马踏过大地的回响。
身体突然变得空空荡荡,有一股蓬勃的力量从天地间,从山河处,更从万千百姓的呐喊中,涌进他的身体,激荡奔流,绵绵不息。
段将军不禁仰天长啸,这啸声与百姓的呐喊声交相辉映,直冲云霄。城上众人无不骇然失色。
啸声过后,段将军凝望着巍峨的兰州城,长枪横举,大喝一声:“末将,得令!”
策马扬鞭,向北疾驰而去。
方生立在城头,望着段将军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
见段将军远去,黄公公气得暴跳如雷:“野蛮之城,忤逆之城,无法无天之城!”,回头看到方生,指点怒骂:“定是他撺掇的刁民!来人,给我拿下!”
李公公慌忙上前捂住黄公公的嘴,拉着哭腔道:“我的老祖宗,您消停点吧!”
潘指挥担心事态扩大,硬架着黄公公下城。就在这时,军士急匆匆跑进来禀报:“城外有人叫门,自称是甘肃总兵!”
黄公公闻言,顿时喜出望外,推开士兵,从马道奔下下,一路高喊道:“赶快开门迎接!有平羌将军在,我看谁敢造次!”
宋晟带领几百兵丁蹚着一尺多深的洪水进城。黄公公不等他下马,便跑过去扶着马鞍哭诉:“大将军,您可算来了!再晚来半刻,咱家就让这群刁民给活吃了!您可不知道,兰州的这群刁民竟敢残杀锦衣卫,就连咱家都险些让他们给杀了。最可恶的是他们竟然抗旨不尊,公然叫嚣要杀了汪监军。”
宋晟左右环顾,下马沉声道:“传旨的公公是否已到兰州?”
李公公忙将传旨太监唤来。宋晟接过圣旨,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扔进煮茶的火盆中。
众人惊呼,传旨太监急道:“大将军万万不可!这可是圣旨!”
黄公公一阵眩晕,这怎么又来一个造反的!
宋晟道:“圣上有令!”
所有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宋晟朗声道:“皇上圣明烛照,已察汪逆新罪,特命本将即刻将汪震麟缉拿,押送京师!”
黄公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李公公慌忙上前抢救。
宋晟环视众人,说道:“本将收到的是军令,就不给列位看了。可有异议?”
众人忙道:“不敢不敢,我们听大将军的。”
宋晟点头:“那就好。现在是什么情况?汪逆人在何处?”
李公公将整个事件过程,尤其是今日的暴动,详细汇报了一遍。
原来,宋晟前几日从京师返回甘肃,刚走到西安,便收到皇上八百里加急发来的军令,命他截留发往兰州的圣旨,并将汪震麟押回京师。他马不停蹄地赶来,却还是晚了一步。所幸黄河泛滥,圣旨并未传达到前线,只有段将军一人得到个模棱两可的旨意。
宋晟道:“如此,本将要即刻赶往黑石川。谁有办法过河?”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宋晟皱着眉头,冷冷道:“过不了河,不管是前线将领遵从黄公公指令放了汪逆,还是依百姓呼喊杀了汪逆,均是不遵圣意。”
刚刚苏醒过来的黄公公眼前又是一黑:这怎么把锅扣到我头上了。
老金一家战战兢兢地躲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没留神让金花跑了出去。金花来到宋晟面前,说道:“我舅舅有办法过河。”
宋晟疑惑道:“你舅舅是谁?”
旁边有军士道:“没错,他舅舅是神仙,一定有办法。”忙奔上城头去寻方生。
方生听闻朝廷对汪震麟的处理有变,大喜过望,当即有了主意,催促宋晟立即动身。
一行人沿着洪水边缘向东前进。过蔡园子峡时,发现情况比预料的更糟,回水旋转,越来越多的浪渣填入峡谷。也不知何时才能冲开。兰州城迟早会被泡塌。
方生向宋晟建议,派军士告诉潘指挥,要做好长期被困的准备。同时,向下游传讯,随时观察水情,防止堰塞突然解体,大水冲击下游河谷。
宋晟爽快采纳,令手下依言行事。
一行人又顺着河道行了数里,终于找到一处稍平缓的地方,跃马下了河道。此时下游几乎断流,骑马便能蹚过去。穿过黄河后,顺着一条沟谷,向黑石川疾驰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