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一些来帮忙的亲戚也陆陆续续来到王家,一时间,屋子里灯火通明,热闹非凡。桃桃听到堂屋里案板上“当当当”剁肉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就是那案板上的肉,正被一刀一刀地剁碎。
桃桃不再想任何事情,她在井里打了水洗净了脸,梳理了头发,换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把那个红色日记本揣到了怀里,跑到堂屋冲着神台跪下磕了个头,喊了一声:大!妈!我出门去了。屋子里的人只顾着忙碌,谁也没注意桃桃的举动,也没听见她说话,更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的门。
桃桃出了门,就直奔后河边。后河边的窝棚里隐约亮着灯光,桃桃知道是汪福林的弟弟汪福景在那里守夜。
汪福景说桃桃姐你怎么来了。桃桃说我来看看你,这棚子夜里会冷,是啷不多拿些被子?汪福景说不冷呢。桃桃又问:你为甚个不上学了?汪福景说家里的牛死了,地里耕种要买牛,没钱交学费了。桃桃说学还是要上的,你这点不如你哥,男娃子要有志向,不能一辈子窝在桃花湾。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沓子钱交到汪福景手里,这钱你拿去交学费,不要废了姐姐的心意。我给你织的毛衣又为甚个不穿了呢?
汪福景红着脸不吱声。其实,桃桃织的那件红毛衣他一直穿着的。那天小芸见了问他说是桃桃织的吧?难看死了。从那以后汪福景就不好意思再穿。
桃桃笑着说姐姐知道有人在给你织新的。你喜欢小芸是吧?小芸是个好女娃,你要好好珍惜,不要像你哥没良心。桃桃又拿出日记本交到汪福景手里,苦苦一笑,说,这是你哥留给我的,一张照片,四个字,可笑我一直拿它们当宝贝藏着。简单的四个字,很短,却像一副迷魂药,让我哭,让我笑,守了它好多年,想了好多年,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还有这张照片,当初你哥寄来的时候我就想,就一张照片,一个字也没有,分明是在告诉我他和我桃桃是不同世界的两个人。现在看来,我猜的不错,你哥真的蛮有意思。你替我把这些还给他,告诉他,这一辈子不要再回桃花湾。福景,姐姐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不要恨你哥,姐姐也不恨。喜欢一个人,不管他做了么事,心里总恨不起来。何况,他本没有错。姐姐虽然心里很苦,但你哥哥,毕竟给了我许多的梦想和希望。这些年不管怎样,心里总是想,他汪福林总不能把桃花湾忘得干干净净,总有一天他还是会回来,不管他是不是跟了别的女人。现在,姐姐的心彻底死了,么子念想都没得了……那个王志平,他是一个畜生,他把姐姐变成了一只烂桃晓得不……但姐姐的心是干净的,姐姐并不想嫁给他,所以狠要他的彩礼,但这些如何抵得了心中的恨?其实那年我和你哥在这个窝棚里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哥哥晓得的。有时候就想,人这一辈子,不是想的那样美好,现在,也没得资格再去想。只是这日子长的没边,姐姐不敢想将来会是啷样,也不知道还有没得将来。你晓得不?那年上湾的一对年轻人跳到后河,捞起来的时候两个人抱的死死的,掰都掰不开,现在想起来真的好羡慕他们,两个人生生死死都不离弃,死了也值。姐姐这一辈子都在煎熬,始终不相信命,却到死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汪福景听着桃桃一字一句说着心里最隐秘最伤心的心事,只觉得句句扎在心里,眼睛渐渐模糊了起来。汪福景说桃桃姐你别说了,我啷能不恨我哥呢?你那么好的人,他把你害成这样……还有那个王志平,你是啷不早告诉我?是啷还要嫁给他?
桃桃说你哭甚个呀,姐姐好多年憋了一肚子的话,不晓得跟哪个讲,今天只好和你说了,说完了就没事了。姐嫁不嫁,父母说了不算,老天爷说了也不算。
汪福景满腹狐疑地听着桃桃这些藏头露尾的话,望着窝棚顶上黑漆漆的夜,心里惆怅万分。他想不明白,那个绝情的汪福林为什么要这样害桃桃。
桃桃说福景明天姐姐就走了,抱抱姐姐好不好?
汪福景抱着桃桃的时候,闻到一股比桃花还要香的气息。但此时,他觉得这沁入肺腑的气息更像是桃桃心中倾盆而出的泪雨,是深藏在春风暗夜无尽的幽怨,是久经风雨后依旧芬芳的女人魂魄。
躺在汪福景怀中的桃桃似乎重新找到那年在窝棚里的温情,仿佛一根在风中飘荡的稻草,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需要一个简单的拥抱,哪怕这份温暖和拥抱只有片刻。
桃桃说福景,叫一声姐姐。汪福景就呜咽着叫了一声桃桃姐。桃桃说不要叫桃桃姐,叫姐姐。汪福景便轻声叫道:姐姐!
桃桃离开窝棚的时候,后河里起了雾,不久就下起了小雨。那一夜,汪福景听到后河的水整夜哗哗哗的呜咽着。
从那以后,桃花湾的人们再也没有见过桃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