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我的记性坏透了,从前我老是记不住自己的电话、住址和身份证号。我忘了你妈妈的电话,于是只好写信给你,但我记得你们住的那片小区就在小学后面。
我的高中离家远,建在郊外,我光是从那里回来,就累得只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人们大都对新的开始产生期待,新学年我们要搬教室和宿舍。教室门外堆满了行李箱,回收旧书的卡车停在楼底,九月份依然热,高楼喷水器尽职地工作,栏杆表面覆了层水,另一面挂满了水珠。人群像一条河,自每间教室发源,朝楼梯井流下,流到了一楼,在楼梯口形成冲积扇。只是这条河,流得极缓,每个人抬着大大小小的书箱,像在蜂蜜里爬行的蚂蚁。
我是值日生,回老教室清点我们的“财产”,后续工作进展得很快,同班同学拆下了元旦节照片,扛走了工业风扇,我不用多做什么,预备去新教室整理书籍。
走廊不剩人了,几张纸散落在地面上,被水雾淋得半透。还没下楼,便听见那麻袋摩擦地面,重物被拖下楼,咯噔咯噔摔在台阶上。那声音源自上方,通往五楼的楼道,不多时人从拐角移了出来,是一个男孩子,两腿弯成书名号右半部分,屁股翘起,弓着背,手里抓着束紧的麻袋口,一步步向后踱。我不多想什么,朝上走去,抬起了麻袋的另一边。“走吧!”我对他说。
我们没有话题可聊,沉默着下了楼梯,原不觉得什么,可没走多久,他打破了沉寂:“说实话,你个女的来帮我,让我感觉有点尴尬。”他话一说完,尴尬便在周遭的空气蔓延,我的大脑吸入尴尬的氧气,一时做不出回答。我想说,好面子你就自个儿受累吧!又觉得能帮一点是一点,两个人的力量不比一个人大么?要是过意不去,好好谢我就成了。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作何反应。
说实话,我总是忧虑我的拒绝会使他人失望,一万个不情愿也点下头来,我不想伤害他们。就像现在,我理应在行动前问他一声,而不是鲁莽行事,我不想使他为难啊,哪怕此刻他正为难着我。
茵,只有面对家人和朋友,我才说得出“不”,可我仍然很少说,因为你们是我爱的人,我是自己答应下来的,不含任何强迫。
有老师拿着雪白的文件,从我们身旁跑过去,这幢楼睡着了似的,另一幢楼传来挪动桌椅的声音,远远的,却足够嘈杂,像夏夜的蚊子在耳边飞舞。喷水器停工了,两天后这儿才坐满新生,我们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僵持。
他先开了口,望着猕猴桃绿的麻袋:“没有,没什么,当我没说。”
事情就这么翻了章。
按照作息安排,吃过晚饭,就得去上晚自习。即使响了铃,班里仍是闹哄哄的,斜前桌在剥水果,那柑子喷罐似的,朝手心一喷细密的柑皮汁儿一部分挥发进空气,一部分在手心留下黄绿的迹子。直到后门传来巡堂主任的咳嗽声,那人才把柑橘连瓣带皮塞进抽屉里。我总疑心主任是被香气诱惑来的。
试卷改完了,正一桌桌传下来,传到我面前,我的同桌还在算数,翻找卷子的任务落到了我头上。我抽出一张最醒目的卷子,是我的,我总是把名字写在左下角;再顺着边角翻,不看名字,这是我同桌的,我认得她的字迹,我又翻出来两张,彼时这摞卷子已经被我翻乱,我整理起它们,把手头两张往后递。后桌啧了一声:“一起给我们,不要一张张传。”
我停下手中的事,把还没整好的卷子交了过去,斜前桌又开始剥柑子,一阵风吹过,果皮汁迷了我的眼。
茵,我突然想起过去的事,除开几个老人,亲戚多和我父母同辈,每到家庭聚会,圆桌围满了孩子,我对他们不甚熟,随爸妈叫声称呼,问句好,笑笑便过了。我往纸杯里倒橙汁,两手握住瓶身,下倾的液体遭到了窄小的瓶口阻挡,空隆空隆地泼出来,一只属于孩子的胖手握住纸杯,我担心他要取走饮料,睃了一眼,嗔了一句。他惊了惊,然后收回手。他的目光似乎迫切地想要解释什么,可它不会说话;他的发音器官跟不上他的活动着的思维,断断续续吐出字,整个人像是愣怔住了:“我只是想帮你扶稳……”
我没说什么,默认了他的“道歉”,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了。
我在伤害他,我现在才知道。我不知道人是否会因为某物而记起从前的事,但我的记忆是循环向前的,幼时读不懂的书,如今突然想起,也就想通了。我是何其自大,不替他着想,认为他也同样冷漠。或许我再长大也难以避免先入为主的敌意,但我希望我能及时弥补过失,而不是让心满意得和愧疚支撑我站着。
茵,委屈此刻哽在我咽里。
“那两张给你们……”我闷着声音回答,要不然的话,颤抖的字节就要从我的嗓子里跳出来了。
第二天是周六,挨过了八堂课后,我们终于盼来了回家。我又见到个要搬书的人,脚下横着一人高的编织袋,他的同伴站在不远处,一个怀里抱着篮球,一个与他面对面瞪眼。我有点儿羡慕他,要知道一个人如果有扛重物走三十公里的底气,那么他的父母多半会在校门口等他。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伙伴,还是打算走上前去。
“可以吗?”他回答。我点点头:“但昨天不是有人收书么,你干啥要带回去?”“唉,我妹初升高,她可能要用到。”
他的伙伴不知何时走了回来,他指着他们笑道:“你们还不够人家有义气!同学你帮我们拿球吧,让他扛,他有腹肌。”
有腹肌的人没理会他,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我:“同学是哪个班的?谢谢你呀,下星期你的桌面上就会出现一份早餐。”
“啧啧啧,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另一个人答道。
最初的男同学只是叹了口气。我“噗嗤”一声笑出来,心里却无端想到,唉,这哪儿是唉声怨气呀,分明是个戴尖帽的小偷,手上端着玉璧,左顾右盼,跑得飞起。
我们走过主任身旁,他盯了我们好一会儿,我于是冲他嚷:“何老师,新学期到了,你要多抓点小情侣冲业绩!”他似乎想嚷回来,可碍于身份,只得用一种云淡风轻的口吻说道:“抓错了老挨投诉。”
那听起来更好玩了。
男生们笑作一团:“姐,你太勇了。”
“没,他很好说话的。尤其是他笑的时候。但他要是不高兴了,我们最好还是赶紧逃吧。”我思忖片刻,“啊,他有一个秘密。”虽然这不算是秘密了,“他的手机壁纸是海绵宝宝,来电铃声是《别看我只是一只羊》。”
我们就这么吵吵闹闹来到了校门口,路上的人急着回家,各走各的路,偶尔有人朝我们投来目光。没人会关心发生在这三男一女身上的故事,但它确实发生了。在我不为人知的心里,快乐奔跑游走,呼之欲出。让我自豪的,不是道谢,也不是早餐,而是我上前去了,那两个原先要抛下他的同学,也都留了下来。
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乐其乐也。
学生回家多乘校门口的专线,鲜有人问津两公里外的车站,我为了省钱,总乐意走远路。车站只有一条线路,车来了便登上去,不必看车次。
我的座位是连着的双人座,正对所有乘客。双人座总让人为难,乘客要么一屁股坐上去,把包搁一旁,要么坐了这半边,另一半儿却空着。要是有其他座位,双人座也不会变成首选呀!现在,车门大开,穿皂布裙的妇女走过了我,绑红背带的老人走过了我,跳上车的孩子看了看我,踩着吱呀呀的拖鞋跑了过去。最后,车里塞不下更多的人,人就没法四处走了。不远处的工人摘下鸡油黄的安全帽,扇风,瞄见我这儿还有位子,拎着帽绳拨开人群,两腿叉开坐了下来,他这一坐,车厢腾出了位置,站台上那最后一人总算得以上车,车门差点儿关不上。
这条线路连接了城西、城中和城南,车里的乘客多去市里赶集,从起点站坐到市中心,也许相互间是认识的。起先有人说话,后面就没有了,面前的年轻人摁灭屏幕,收起手机,阖上双眼,车程还很长。站着的人似乎一动不动,正望着某处,也许在看风景,也许走了神,只有坐在后车厢的乘客,脑袋随着车子的行进一摇一晃。
在路两旁,每隔几米种有棵树,车开到树下是暗,开到空地是明,明明暗暗交替,好不热闹,阳光于是成了鼓点,与树影交替打在钉子户们的脸庞上。我的耳机恰巧在播一支快节奏的歌曲,茵,神奇的一幕发生了:一曲毕,车子停靠站台,鼓点息,整节车厢都亮堂堂的了。
我坐到城南下了车,恰逢同班同学,她说要去给朋友买礼物,时间还早,你陪我去精品店看看吧。
精品店的灯光总要比其他店铺亮,玩意们也因此显得更加神气。茵,在我们认识之前,我收到过一本百日规划册子,中考前忘了这一回事儿,而现在离我高考还远着呢,于是这本册子一躺就接近了三年,但它还在我的抽屉里,没折起一个角。是呀,要是真的想努力,早该打开那本册子了,况且你留到最后一百天,又怎么能保证页页落实?但我就是觉得,它要用得更正式一点,再正式一点,每一页的字迹都要工整,每一天的感受都要真实。到了后面我发现,我越来越舍不得用它了。
买册子那天,朋友带我去电玩城,我以为她不会想去的,幽暗的灯光,尼古丁和焦油,黄垢的厕所,震耳的音效……她一贯喜静,湖心划船广场喂鸽才是我们的风格。许久未见她变了么,我们敲了电子鼓,在逼仄缺氧的电话亭唱歌,她拉着我走过一台台闪烁着彩灯的机器,文,要不要投篮,要不要打枪,排队的人挺少的,到点前可以多玩一下……去不去看他们抓娃娃?临走前我才觉到,她讨厌这里,深恶痛绝。只是我和其他人去过,她想补回这个遗憾。
后来我们等车,回家。我的车先来了,但我站上去才发现,口袋里没剩一个子儿。在司机的注视下,我灰溜溜地下了车。朋友朝我嚷道,你怎么下来了?我如实回答她。她翻出钱包,拿去吧,明天出来别忘在家里了。
这时汽车开始放气,门要向中间合拢,我来不及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上了车。
第二天再会,也是在公交车上,还钱包时她告诉我:“你昨天走后,旁边有个目睹全程的老奶奶说:‘扯两张就够了,为什么要给一包?’,我没回答她,直接走了。”
我想说可能是因为当时情况紧急吧。但我心里有个强烈的预感,如果我这么说了,我一定会后悔。我向来怯说肉麻的话,此刻还没开口耳朵就烧起来,我低下头:“She didn’t understand us.”我说完就后悔了,肉麻的话得用母语大大方方说出来才行。
头饰乍看精美,可盯久了只剩疲劳,时候不早,同学没挑出满意的礼物,最后决定下周末再来。我们又聊了一条街的话,然后在一条岔道分别。
这一带施工,封了这条路,改了那个菜市场,砍掉一整排榕树;西边被挖一口坑,东边架起一道梁,勾机的爪子缝里的烂湴已经干裂。我差点找不到方向,我上次走的不是这条路。
家人的钥匙早就和门锁磨合好了,轻易地滑进退出,把锁芯顶出一段距离。而我的钥匙似乎爬满了刺,插入响,拔出亦响,人开门要不停抖动钥匙,调整位置。
表弟在沙发里抬起头,他已经疯长成俊朗的少年,我从他的面部轮廓中辨认出畴昔的影子,朝他喊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你怎么回来了?”
“我爸和我妈呢?”
“姑爹没回来,大姑去买菜。”
“你渴不渴?我下楼买两个瓜。”
我走到街上才想起,我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把钥匙带出来。钥匙就这么被我锁在家里,随时光的流逝生锈。两旁店铺正在切割金属,噪音贯耳,火星溅满地。有个人朝我迎面走来,他和我过意不去似的,在我向右挪时往右一站,左挪时又移回来,如此重复几次。待我正要张口,他却突然岔开,继续去走他的路。
超市门口的“捕鱼达人”总被围得水泄不通,人群中间是一对父子,一旁的摇摇车上还挂着一袋豆腐。茵,你相信吗,有的地方,大人不比孩子——父亲在竞赛中节节败退,兴许他嫌丢人,干脆玩起手机,玩了会儿才意识到什么,又接着“捕鱼”了。但当他们离开,预备去向対街时,却是父亲牵着儿子,走过斑马线。
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小学操场拍球?该从哪里说起呢,时间过去了一年。我那会儿想着要多让让你,走到球架才发现,它过矮了,和我练惯的不同。失掉前几个球尚在“让”的范围内,可越到后边,越难追评差距。我较真地认为那是球框的错,现在回想,我大概挫伤了你的积极,而浑然不觉。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成了忘年之交。
“你好,请问火车站怎么走?”有个女生叫住我,拖着行李箱,帽檐压得极低,阳光披上她的肩头。
我极力看清她的脸,她的装扮令我莫名熟悉,我们是不是在回家的那趟车上见过?一辆摩托车从我们身旁开过,刮起衬衣和鬓角,我这才意识到我们站在马路中央,车喇叭震天响。
“就在前面,往立交桥底走,有人行道。你刚要走的路不通,那边在砌房子。不然我带你过去?”
没走多久,我便有了悔意,总觉得她是故意走慢的。我回头瞪她,她专注手里的事,并不理会我,而后突然抬头,问:“你知道哪里有奶茶店吗?远不远?我有点渴。”
真不知道奶茶是怎么流行起来的。茵,她要请我喝茶的神致,和你一模一样,只不过当时我调侃你轻信生人,此刻却相反过来;当时我们喝两块钱一大杯的奶冲粉,现在是八元一杯的奶烧茶。
“你准备坐车回家?”
“嗯,从县里来上学,好不容易得放,我也是第一次自己坐车。”
“我平时也住校里,周末才走——我们到了,取票机在那。”
“你带我去行不?那里人好多,我怕。”
为什么人多会怕啊,不是人少才慌么?但我还是带她去了。
女孩子进站前问我要联系方式,我说不记得了,没事的,来个拥抱吧。快去快去,不要耽搁了,路上小心。
我撒谎了,茵。我记得我的电话号码,从那以后一直记得。
我没告诉你的是,我那一天悄悄地拖延了时间——收好球后和你去跳双杠,跳完后“顺便”去读校刊,让我们待久一点,再久一点。我曾经的同桌沉默寡言,或许连老师也不知道她的详细地址,她不止一次给我一种预感,我此刻能见到她,是因为每天早上都要点名,当我毕业,我将永远失去她的消息。我只是个毕业生啊,这次分别,我们就几乎见不到了。看着你把奶茶吸得溜溜响,我没有出声。
如果我当一回事,收好你写得号码,也许就能实现我的承诺。我如今写着一封封寄不出去的信!你会觉得大人都是骗子吗?
我拎着西瓜往回走,集市之外,有人用叶片儿吹曲,竹篓后放着瓶农夫山泉。他吹到高音部分,叶片与气流的摩擦声刺耳,谈不上婉转,但他能连续不断地吹出一整首歌,行人到他跟前,他也仅是点头,而不中断吹奏。
他吹叶片时是否身置另一个时空,那曲《娘》是否把他带回遥远的过去?一件事能够触起我的回忆,曾经的某一细节被唤醒,让我此刻坐立难安。
我站在家门口,叫门无人应响。我感到一阵心慌,乒乒砰砰拍起门来,良久才听见拖鞋走动的声音。开门的是我母亲:“我刚在炒菜。听讲你去买瓜,买回来啦?其实冰箱还有。”
“表弟呢?”屋里没有了游戏音效。
“走了,去火车站了,刚下楼。我记错几点发车了,本来还想留他吃饭。”
走了啊。束缚我四肢的枷锁好似瞬间脱卸,但紧接着,就觉到了空荡,心底有道声音问我:你都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茵,我总是用过去鞭打我的心灵,心受不了了就会逃避,也许总有一天我会忘记愧疚,忘记那个叫做茵茵的孩子。但是啊,茵,你不是我自责与后悔的载体,你从不是负担,我记挂你并非全部出于愧疚,而是源于我的思念,它促使我喜怒哀乐都望你在我身边。它曾作为欢喜寄于那句“常联系”的承诺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