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之地,与饱经战火的江新城迥然不同。
这里没有冲天的烽火,田野里甚至能看到稀疏的庄稼,但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氛围弥漫在空气中。
百姓的脸上并非安居乐业的平和,而是一种狂热。
金刹海与甲作行走在乡间土路上,甲作的傩面微微颤动,低声道:“此地的‘凶煞’……味道不对。不似战场那般酷烈直接,反而……黏稠、甜腻,如同腐烂的蜜糖。”
金刹海沉默不语,他的“明四目”早已看穿表象。丝丝缕缕灰黑色的信仰愿力,从四面八方汇向村镇中心的一座庙宇。
那愿力中充满了“求子”、“求丰收”、“求财富”的迫切祈求,纯粹而功利,但在愿力的底层,却缠绕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带着血腥气的暗红能量。
那便是被扭曲的“雄伯”之力。
他们来到那座香火鼎盛的庙宇前。
庙宇修建得算不上宏伟,却处处透着一种暴发户般的浮夸,墙上彩绘着扭曲的、介于神佛与鬼怪之间的图像,正中供奉的,正是那张“雄伯”面具。
面具被精心装饰,涂上了金粉,点缀着俗气的珠宝,但其本质未变——那是一张充满蛮荒力量、司掌“食凶”的傩神面。
只是此刻,它正“享用”着信徒们献上的三牲祭品,以及那更贪婪的愿力。
而在神像旁,坐着一个身着华丽神袍,面色却有些苍白虚浮的年轻人。他便是雄伯的“适应者”,沈望。
当信徒跪拜祈求时,沈望便战战兢兢地拿起雄伯面具,覆在脸上。
瞬间,他原本怯懦的气息为之一变,散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神威”,以一种空洞而宏大的声音,允诺着信徒的愿望。
金刹海静静地观察了三天。
他看到一个农夫祈求田里害虫尽去。第二天,他的田地果然干干净净,但他家中的看门狗和几只下蛋的母鸡也一同消失,只留下几撮带血的毛发。
他看到一对夫妇祈求子嗣。女人当晚便梦见被一股沉重而湿热的力量压身,一个月后果然诊出喜脉,但她的脸色却日渐灰败,仿佛生命力在被不断吸走。
雄伯在“实现”愿望,以其最原始、最残酷的“食凶”本能。
它吞噬了“害虫”的概念,连同范围内所有的活物;它回应“子嗣”的祈求,便强行注入一股混杂着生命与死气的能量。
而沈望,他清楚这一切。
每次摘下面具,他都会陷入短暂的恐慌和愧疚,但很快,又被信徒的感恩戴德、被那虚幻的“被需要感”、被供奉上来的美食华服所淹没。
他软弱地选择了逃避,告诉自己这只是神力运转必要的“代价”,并逐渐沉迷于这种被捧在云端的感受。
第四日,黄昏。
当最后一名信徒离去,沈望疲惫地摘下面具,看着空荡荡的庙宇,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你在欺骗自己,也在谋害他们。”一个声音打破寂静。
沈望骇然回头,只见金刹海与甲作不知何时已立于殿中。
那四目傩面带来的压迫感,远超他借助雄伯面具伪装的“神威”。
“你……你们是谁?敢亵渎神灵!”沈望色厉内荏地喊道,下意识地将雄伯面具紧紧抱在怀里。
“神灵?”甲作上前一步,傩面下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质感,“你可知你怀中是何物?是司掌‘食凶’的傩神,非是满足凡人贪婪的伪神。你纵容它的力量被扭曲,每一份被实现的愿望,都浸透着无辜者的血。”
“不!我在帮他们!我给了他们希望!”沈望激动地反驳,脸色涨红。
金刹海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手,“明四目”中流光转动。霎时间,沈望眼前的景象变了——
他看到了那农夫失去爱犬时的悲痛,看到了那妇人梦中被暗红能量缠绕的恐惧,看到了更多因“实现愿望”而家破人亡、气运衰败的惨状幻象。
“啊——!”沈望惨叫一声,幻象消失,他瘫坐在地,冷汗涔背,“我……我不知道……会这样……”
“你知道,只是不愿知道。”金刹海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与面具剥离,尚可活命。”
“不!我不能!”沈望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猛地跳起,脸上浮现出病态的执着,“没了它,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没人看得起的废物!现在他们都敬我、怕我、求我!这才是活着!”
他猛地将雄伯面具扣在脸上,嘶吼道:“雄伯!吃了他们!”
轰!
狂暴的、暗红色的神力从面具上爆发,庙宇内的温度骤降,香火气被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取代。
雄伯的虚影在沈望身后显现,不再是庄重的神祇,而是一头被贪欲驱动的凶兽,张开巨口,吞噬向金刹海与甲作。
“冥顽不灵。”甲作冷哼一声,踏步上前,傩服鼓荡,同样磅礴的“食凶”之力迎上,与那扭曲的力量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的轰鸣。
金刹海没有动。
他的目光穿透了狂暴的神力交锋,落在沈望那与面具紧密结合的脸上。
他能看到,沈望自身的灵魂正在被雄伯的力量快速侵蚀、同化,再持续下去,他将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一张被本能驱动的、真正的凶器。
他不能再犹豫。
金刹海的身影如同鬼魅,瞬间出现在沈望面前。
他的动作看似缓慢,却精准无比地避开了所有神力的乱流。
他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凝聚着一点极致的、来自“明四目”的洞察与镇压之力。
“不……不要!”沈望透过面具的眼孔,看到了那逼近的手指,感受到了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想挣扎,想后退,但身体却被金刹海无形的气机锁定,动弹不得。
金刹海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雄伯面具的眉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如同琉璃碎裂的轻响。
嗡——!
雄伯面具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痛苦的哀鸣。沈望的躯体被这一指之力强行震散、剥离。
“啊——!”
沈望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脸上的面具自动脱落,掉在地上。
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倒在地,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只剩下无尽的虚脱与茫然。
他并没有死,但那种被万人崇拜的感觉已彻底消失,巨大的落差让他如同行尸走肉。
金刹海弯腰,拾起那张恢复古朴本相的雄伯面具。
面具上的金粉与珠宝在脱离沈望的瞬间便已剥落,此刻它静静地躺在金刹海手中,重新流露出古老而蛮荒的气息。
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沈望,对甲作淡然道:“走吧。”
没有安慰,没有审判,也没有回头。
两人走出庙宇,身后是信仰崩塌的废墟。
金刹海将雄伯面具收起。
此行,他收回了一张面具,却也亲眼见证了神性在人间被扭曲的另一种方式。
这条汇聚傩神之路,注定复杂。
他的脚步,依旧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