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寰殿偏殿。
王棣靠在软榻上,虽没了性命之忧,但眉宇间积郁未散,反而更深。
金刹海与甲作那非人的威压与冰冷的语调,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他乃九五之尊,何曾被人如此居高临下地驱使过?
“李师。”他声音有些沙哑,看向垂手侍立在一旁的老者。
那老者身着紫色法衣,鹤发童颜,正是阳朝国师李春城。
“陛下。”李春城上前一步,眼神深邃。
“那日出现的……戴四目面具者,究竟是何物?是仙,是妖?”王棣问道,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榻沿。
李春城沉默片刻,缓缓道:“陛下,依古籍所载与其气息判断,彼等非仙非妖,乃是……神。”
“神?”王棣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既是神,为何朕感受不到丝毫庇佑,唯有刺骨之寒?”
“神亦有别。”李春城的声音带着一丝敬畏与凝重,“寻常神灵,享香火,司风雨,佑福禄,与人亲和。而彼等……乃是煞神。其位格古老,司掌驱邪、辟易、食凶等权能,力量源自天地间的肃杀与规则本身。”
他抬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王棣:“祂们拥有我等无法想象的神力,但这份力量,绝非为人间帝王所用。祂们行走于世,只为完成其古老的使命,凡尘俗世,乃至王朝更迭,在祂们眼中,恐怕与脚下蝼蚁巢穴的兴衰无异。”
王棣的脸色阴沉下去。
他明白了,金刹海救他,并非尊他为人皇,而是将他,将整个阳朝,视为了一件好用的工具。
“煞神……古老的使命……”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与忌惮。“李师,传朕密旨,令暗卫暗中查访,务必找出与这些‘面具’、‘煞神’相关的所有古籍、卷宗!朕要亲自看看,这究竟是何等存在,祂们的使命,又是否会危及我阳朝国祚!”
“老臣遵旨。”李春城躬身领命。
王棣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北边的战事吃紧,朝廷的重心还是要放在那里。你先下去吧。”
待李春城退下,王棣起身,信步走向后宫。
在一处栽满奇花异草的宫苑中,一个身披雪白狐裘的女子迎了上来。她容颜绝美,眼波流转间却带着一丝并非人类所有的媚意,像一只修炼成精的灵狐。
“陛下。”她声音软糯,依偎过来,却忽然轻轻嗅了嗅,黛眉微蹙,“您身上……怎有股奇怪的味道?冰冷、古老,让人……不太舒服。”
王棣心中一动,揽住她的肩,将遇见金刹海之事简略说了,末了叹道:“虽是救了朕,但此等存在,实在令人难以心安。”
那女子依偎在他怀中的娇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绝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力掩饰的慌张,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用更柔媚的声音道:“陛下乃真龙天子,自有百灵护佑。些许方外之物,完成了交易,想必也就离去了,陛下不必过于挂怀。”
然而,她低垂的眼眸中,却充满了惊疑。
千里之外,某座被瘟疫与饥荒笼罩的破败村庄。
残垣断壁间,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金刹海与甲作沉默地行走着,甲作的傩面微微颤动,汲取着空气中弥漫的病气与死气,但这并不能阻止生命的消逝。
在一个散发着腐臭的窝棚角落,他们找到了一个孩子。
他约莫七八岁年纪,骨瘦如柴,浑身滚烫,因高烧而意识模糊,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已然濒临死亡。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即使涣散也带着惊人执拗的眼睛,以及他怀中紧紧抱着的一个同样奄奄一息的、更小的女童。
金刹海的“明四目”落在这孩子身上。他看到这孩子顽强的求生意志,如同风中残烛,却始终不灭。
更重要的是,他灵魂深处有一种罕见的“韧性”与“承担”,为了守护怀中之人,他甚至愿意吞噬周遭的“病气”与“死气”来延续自己的生命,尽管这加速了他的死亡。
这是一个近乎本能的、扭曲的“食凶”。
甲作低声道:“方相氏,此子心性,或可承载‘雄伯’。”
金刹海没有犹豫。他取出那张已恢复古朴本相的雄伯面具。
面具上的蛮荒气息,与这垂死孩童微弱的守护意志,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共鸣。
他蹲下身,将雄伯面具,缓缓覆在了孩子那污浊的小脸上。
没有沈望那时的狂暴,也没有张志伟那时的军队煞气。这一次,雄伯面具的融合,显得异常“温和”却又深刻。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孩童身上的高热瞬间褪去,濒死的呼吸变得平稳有力。他身上破旧的衣物被无形的力量重塑,化为一件缩小版的、色彩浓烈古朴的傩服。
他怀中的女童似乎也受到滋养,痛苦的神色减轻了许多,沉沉睡去。
新生的、幼小的“雄伯”缓缓站起身。他活动了一下手脚,傩面下的目光不再有孩童的天真,而是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一种洞悉苦难的悲悯。
他看向金刹海,声音虽仍稚嫩,却带着神力的回响:“雄伯,遵循上古之契。”
金刹海微微颔首。
他感觉得到,这副雄伯面具,在这个孩子身上,找到了某种更为纯粹的平衡。
接着,金刹海又取出了那张从笑头和尚处回收的“戏傀”面具。他没有直接使用,而是五指微一用力,傩面上依附的、由笑头和尚恶作剧和凡人恐惧凝结成的“泥土”状污秽,簌簌落下。
污秽褪去,露出了面具真正的内核——那并非戏傀的扭曲哭笑,而是一张更为抽象、仿佛由流动风纹构成的傩面。
“腾简。”甲作认出了它。司掌“风行”与“讯息”的傩神。
金刹海收起腾简面具,望向南方。
“走吧,”他说道,“先去一趟大傩庙。我们需要问问那里的‘文傩’,看看如今这片大地上,‘业力’蔓延的局势,究竟已到了何种地步。”
他需要宏观的视野,需要知道那些无形的“邪祟”暗流,在何处最为汹涌。
唯有如此,他才能更有效地部署力量,完成嫫母交付的,镇世之邪的使命。
三道身影,两大一小,离开了死寂的村庄,朝着传说中傩文化起源之地,也是世间傩力交汇的古老庙宇,疾行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