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股风在耳边轻轻吹着。
莫名的金属物件碰撞着叮当作响。
我好像躺在一个软绵绵的地方，漂浮着，飘荡着，随着什么在摇晃。
……
“……少爷？”
“……少爷！”
“……呜……少爷……”
“……少爷你快醒醒……”
周围杂乱的噪声此起彼伏，仿佛有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在说话，他们是谁？他们在叫谁？
努力睁开灌了铅般沉重的眼皮，入目所见是一个陌生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个吊灯，但是没有点亮，所以周围很暗，至少没有哪处有明显的光源。
“……少……少爷？少爷！太好了！少爷你醒了！”
由疑惑迅速转为惊喜的声音引起躺在木地板上的年轻人注意。
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跪坐在他身边，她穿着黑色打底，白色蕾丝花边的衣服，身上还系着一条白色的围裙，看上去像是某种容易令二十一世纪居家爱好者发出返祖啸声的职业。
“少爷，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还有没有哪不舒服？你昏迷好长时间了，贝儿好担心你。”
自称贝儿的少女一口一个少爷，再加上一身衣着打扮，很难不让人看出她是一个称职的女仆。
被唤作少爷的年轻人撑起身子，他默默看了看贝儿，接着转动有些僵硬的颈部，四下环顾了一圈他所在的地方。
他躺在看上去像是“客厅”的房间里，周围空荡荡的，家具异常的稀少，只有一个不大的双人沙发。沙发是皮制的，表面上有很多白色划痕，一看就是个旧货色。他身后正对的方向是紧闭的门窗，窗户前还有遮挡的薄纱窗帘，现在的时间似乎是黄昏，透过薄纱照进来的光线昏黄黯淡，再加上这里没有使用任何照明工具，导致他能见的范围很有限。
与门窗相对的方向有一个壁炉，壁炉左右两侧各有一个门洞，门洞后方看不清是什么样的空间，太黑了。
“少爷，快起来吧，诺恩管家和黛丝厨娘正在收拾行李……”贝儿一边说着，一边搀扶住他的右臂。
小少爷确实听见门洞那边有些杂乱的声响。
贝儿的样子看上去很慌乱，也很害怕，说话的时候还不断地左顾右盼，就像某个角落里潜伏着什么未知的危险。表面上好像是她要扶起少爷。
不过他实在是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只好从善如流地靠在小女仆的身体上，任由她将自己扶到沙发上坐下。
“……这里……是哪里？”小少爷沉默了片刻，开口第一句话就有些出乎贝儿的预料。
她睁大了双眼，瞳孔底部有极力掩饰的惊恐。
“……少爷，你在说什么呢？
“这里……这里是你的宅邸啊！”
小少爷将贝儿的表情尽收眼底，“……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
贝儿用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来压抑喉咙里的惊呼，“……伟大的瑞蒂安斯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想说什么的时候，壁炉旁的门洞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有两个人，一个人的脚步沉重稳定，走路间还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另一个人脚步杂乱，听上去像在小跑。
很快，他们就从门洞里走到客厅，第一个出来的是一名穿着盔甲的男人，有着一头褐色的卷发，乱糟糟的，额头上的发丝被汗水粘住。他的左手持着一块小木盾，腋下夹着一个破旧的头盔，腰部还有一柄被细铁链系起的插在剑鞘里的剑，而右手则拎着一个藤箱。说老实话，这身盔甲看上去不像是他的，因为实在太不合身了。盔甲在他身上晃来晃去，可以明显看出男人根本没有足够支撑起盔甲的身材，就像个小孩偷穿了大人的武装。
另一个紧跟在他身后的人是一个胖乎乎的妇人，妇人穿着淡绿色的厚长袍，系着一条浅紫色的围裙，围裙的兜里鼓鼓囊囊的。她双手抱着一个布包，身后还背着一个褐色皮革双肩包，全部都塞的满满的，小少爷还能看见从双肩包内伸出的一个锅柄。
两个人走到他面前时，小少爷才看见中年男人面孔苍白——在这昏暗的环境里很明显。
他鼻翼轻动……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诺恩管家！黛丝厨娘！”贝儿看见来人，找到主心骨一般，慌张的神色一下子缓解许多，焦急的眼神也平复下来。
管家诺恩对贝儿点点头，看见醒来的小少爷，好不容易挤出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怎么看都略显苦涩。
“少爷……你醒了就好，不过我们得赶快离开，那群该死的金老鼠已经摸到了附近，他们就像贪婪狡诈的腐狼，我们得趁他们还不熟悉此地迅速转移。”诺恩的语速很快，声音很轻，说话的时候嘴唇上的两撇小胡子会一抖一抖，同时他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眼神锐利而机警。
相比较之下，戴斯厨娘与小女仆贝儿就差了许多，厨娘连话都说不出，只知道跟在管家后面不断点头。
“少爷，后门已经准备好马车。”
“管家先生，少爷现在好像没什么力气了。”贝儿哭丧着脸，她能把小少爷从地板上扶到沙发上已经很吃力，指望她再把小少爷扶到后门马车上，可能有些强人所难。
小少爷虚弱地点头，附和着贝儿的话。
诺恩呼出一口气，把右手上的藤箱递给贝儿，示意她拿好，接着蹲下身，单手绕过小少爷的腰部，稍一发力就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少爷，你抓紧！”然后他大踏步朝后门走去，“你们俩也快点跟上。”
厨娘与贝儿紧随其后。
从门洞走过去，穿过后厅与厨房，宅邸后门外，是一处荒败的院落，院落内杂草丛生，就连后院的木栅栏门都已经破破烂烂的，被风一吹就摇摇晃晃。
栅栏门外有一辆小小的马车。马是一匹瘦到快皮包骨的老马，毛发稀疏，无精打采地垂着头甩着尾巴。被马拖着的说是车厢，倒不如说更像几块木板钉起来的一个“大木箱”，大概只能遮点风雨罢了。
构成车厢的木板上有好几条肉眼可见的裂缝，推开车门时，可能从未上过润滑油的轴承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车厢内部更是无比仄小，贝儿这么一个身姿窈窕的小女仆，都得和身形并不健硕的小少爷挤在一块儿才能坐下。黛丝厨娘坐在他们对面，胖妇人整个人看上去简直要塞满半边车厢。
诺恩管家则坐在前室，很明显，这里只有他会驾驶马车。
伴随着颠簸与晃动，刚从昏迷中醒来没一会儿的小少爷，就稀里糊涂地上路了。
据诺恩所说，他们走的是一条只有本地猎人才知晓的小道，比起宽敞的大道要偏僻许多，这条小道绕着费勒山脉的边缘蜿蜒曲折，路况很不好，他们要尽可能不引人注意地赶往距离此处最近的大城——费兰郡的卡兰赫姆城。
天色渐渐要沉下去了，黛丝厨娘已经拿出一盏小巧的煤油灯，打开其上的盖子，准备点燃灯芯。
就在最后一丝昏黄的光要从地平线上消失时，马车外的诺恩管家猛拉缰绳，随着那匹老马一声长嘶，马车就这么停在满是落叶的山林小道中。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黛丝厨娘吓得一抖，手中的火石都差点被她扔出去。她频繁地扭动脖颈转来转去，像是在害怕左右某个方向突然冒出什么妖魔鬼怪。不仅如此，厨娘胖乎乎的身体抖动得越发明显，连带着脸颊上两边的肉都颤动不停。
小少爷看着戴斯厨娘畏首畏尾的样子，不发一声，直接推开车厢的门板走下了马车。
“……少爷！”贝儿没料到小少爷的举动，发出一声压低音量的惊呼，紧跟着犹豫了片刻，还是提起女仆裙，跟着下了马车。
贝儿一下去就看到小少爷侧身靠在马车边上，视线望向前方。
马车停下来后，诺恩管家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那匹老马的前方，他没有戴那顶破旧褪色的头盔，而是把头盔放在了前室的座椅上。
诺恩右手握紧了木盾，左手已经拔出腰间的长剑，虽然长剑的外表很朴实，但剑刃反射的寒光彰显着这是一柄不折不扣的利刃。他皱眉凝视着不远处站在树木遮掩的黑暗中的两个人。
虽然天色已经快要彻底进入黑夜，但他仍能清晰地看见对面两人的衣着打扮。
他们穿着一身皮衣皮裤，都戴有一顶宽沿高顶毡帽，很明显是一伙儿的，从站位上就能看出来，两个人的位置随时都能为对方作掩护。
诺恩能看见他们衣裤上的破洞，能看见他们几天没刮的胡茬，还有眼中浓重的血丝……以及如秃鹫般贪婪的眼神。他知道，这群嗅着带血金币的老鼠们，可能昨天就连夜赶来埋伏，到现在恐怕都没合过一次眼睛。
那两个人对视了一眼，丰富的经验所带来的直觉告诉他们，眼前这个穿着不合身的盔甲的小个子中年男人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不起眼，恰恰相反，可能极难对付。
其中一人清了清喉咙，率先大声说道，“嘿，老家伙，听着，我们不想为难你，只要你乖乖地把马车上的一个人交给我们，我们就……”
一句话说到一半，那个人就闭上了嘴，因为诺恩做出了一个出乎他……出乎此时所有人预料的举动。
小少爷侧身伏在马车边，他只能看见诺恩管家的背影，其余什么都看不见。他可没有那么好的视力，不远的树林阴暗处对他来说就是两眼一摸瞎，哪怕贴到眼前，他恐怕都未必能看见那两个人。
不过能看见诺恩就够了。
当他听见有一个不知道在哪的人大声说话的时候，话没说到一半，诺恩就动了。
毫无征兆的，诺恩由极静刹那间转为极动，无需任何助跑，身子一晃就直直地冲向那片树林，速度之快差点让对面说话的那个人闭嘴时咬到舌头。
他们来不及做出任何交流，凭借着默契，两人同时后退一步，举起藏在身后的一杆猎枪。
这是他们用多年积蓄买来的“利器”，尽管只是被别人淘汰的货色，但仍然十分难得。经过改装与试射，这两杆猎枪的威力足以射穿金属盔甲！
……但是有一个前提，就是他们得射中目标。
在诺恩眼里，这两个人的速度简直慢得过分，那举起枪管的动作就像是在慢放。
“砰！”
火光中一群弹丸以普通人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飞出枪管，它们在空中散成一张密密的“网”，无论怎么看诺恩都会被劈头盖脸地打成筛子。然而诺恩没有停步，甚至没有减速，手上的木盾也如装饰物一般没有举起——尽管那块木头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他的身形只是突然模糊了一瞬，就已经与众多弹丸“擦肩而过”。其中一颗堪堪擦过诺恩的左肩盔甲，与盔甲碰撞发出尖锐的鸣叫并在盔甲上擦出一条凹痕后，扩散的霰弹便打进诺恩身后的地面泥土中。
那两个人脸上同时浮现惊骇的表情，并不由自主地再次后退一步。
没等他们调整枪口再次瞄准，树林掩盖下的黑暗中划出两道银光。一左一右，诺恩手中的长剑犹如幻影一般从那两个人手中猎枪的枪管处闪过。
“咔嚓……”
轻不可闻的两声脆响，猎枪的枪管掉落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两道切口光滑如镜面一般。
此时，诺恩已经来到其中一人的面前，看上去就像要一头“撞”进他的胸口。那个人一咬牙，做出至今为止最明智的决定，他左手将猎枪一扔，右手已经从腰后拔出一柄短刀，挥刀砍向诺恩的面部。
可惜，一腔孤勇放在他和诺恩之间并没有起到奇迹。
诺恩左手提起，木盾拍开短刀，同时右手一抖，长剑由下往上，从两人很窄的间隙中斜斜刺出，仿佛一条找到机会的毒蛇，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入了那人的下颌，直到从头顶穿出。
那人的表情顿时凝固在了脸上，瞳孔中的光熄灭了。惊骇，不可思议，狠辣，疯狂，全部扭曲在一张脸上，如同一具栩栩如生的僵硬的石雕像。
另一个人近距离目睹了这一切，顿时吓得坐倒在地上，手中的枪管也被丢在了一旁，浑身打着哆嗦，手脚并用地向后倒着爬动。
眼见诺恩从自己同伴的头颅中抽回长剑，向地面一挥，剑身上红的白的在地上甩出一条直线痕迹，那人吓得牙齿都在打颤，“求……”
刚说出一个字，诺恩就上前一步，挥手一剑削掉他半个脑壳。
短短不到几分钟的时间，兔起雀落，小少爷连那两个人都没看见，树林中就只剩两具还有余热的尸身。
诺恩从腰带内部抽出一条褐色的方巾，将剑上的血迹拭去，然后随手丢在地上，回身朝马车这边走来。
贝儿紧紧地抱着小少爷的胳膊，止不住发抖，看见诺恩管家回身走来，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小少爷扭过头看着她，脸色一片平静，对比之下，贝儿眼中的惊恐简直呼之欲出。
小少爷抽动了一下胳膊，从稍微松去些力道的贝儿紧抱中脱身，正准备迎上诺恩管家。
这时候，他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
呼……呼……
就像小孩子吹气时发出的声音。
还像……
还像风在楼宇间穿梭时的呼啸声。
他看见诺恩的脸色霎地变成雪白色，嘴唇鼓动着好似在对他说什么，但他没有听见。
因为风声变大了。
如平地惊雷的一声巨响在他身侧炸开，小少爷单薄的身躯就像一张纸，被乱七八糟的断裂木板“轰”到了一边。
“少爷！”
诺恩管家和贝儿同时惊呼。
小少爷推开身上覆盖着的众多木板残片爬起来，他穿着的黑色双排扣礼服已经被划得破破烂烂，额头也被擦出一条好大的口子，血顺着额角流下，沾湿了他的眼睛。
他身上也有很多血，不过那些可能就不是他的了。
扭头一看，原先的马车已经彻底报废，摧毁它的只不过是一条钢鞭。
连拉马车的老马也被一鞭拦腰劈成了两段，至于坐在马车里的戴丝厨娘……小少爷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扭过头不再看那满地破木板下模糊的血肉。
比起他，贝儿离得更近，方才钢鞭挥断马车与老马时的冲击力让她也摔倒在地上，此时又看见黛丝厨娘的惨状，她顿时俯身呕吐起来。
“啪！”
“啪！”
在他们乘车来的方向，树林阴影处走来一个女人，她一边走一边将钢鞭收回，沾满血的一节节钢鞭在地上拖拽出一条血痕，普通的鞭子一般不过一两米，但这女人的钢鞭长得离谱，粗略看去就有四十多节，怕是有八九米之长。
全数收回手中时，恰好她也走到小少爷跟前。
“拜尔·玛吉·卡斯特……对吧？”她打量着狼狈的小少爷，伸出舌头舔着涂了深色口红的嘴唇，像是在审视着一件交付的货物。
就在她似乎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小少爷身上时，一个佝偻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的身后。
小少爷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偏移，直直对上女人的双眼，只有余光瞥见方才还在远处的诺恩竟已悄无声息地摸了过来。
刚刚染血的长剑毫无声息地对准女人的后心，安静而致命，一如诺恩之前表现出的剑术。
但是，一声击穿空气的爆破声响起，紧接着诺恩的身体凌空而起，倒飞出十几米的距离，狠狠地撞上一颗树才掉在地面上。
他左手的木盾和右手的长剑已经破碎成一块块，金属盔甲也满是裂纹，尤其是胸口的地方，更是凹陷进去，看上去若没有这身盔甲，他恐怕根本不可能再爬起来。
诺恩抬起头，看着女人的眼中满是绝望，不过他依然撑起身子，手掌颤抖着朝剑柄伸去。
小少爷看到眼前女人的身后缓缓伸起一节细长的东西，仔细眯起眼睛才发现正是她刚才收回的钢鞭鞭头。
双手没有任何动作的情况下，那钢鞭晃晃悠悠地从女人肩膀处“游”过，绕着她的身体到另一侧，鞭头还在她的身上剐蹭，仿佛亲昵的宠物。
女人只是随意地回头瞥了一眼被鞭子击飞的诺恩，便不再关心他，而是又再次盯着小少爷。她嘴角上扬的弧度又高了些，更蹲了下来，伸出手揉着小少爷柔软的头发。
“小子，装哑巴可是没用的。”
小少爷沉默了片刻，张开嘴说道，“……抱歉，不是我不想回答你……
“事实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之前从昏迷中醒来后就忘记了很多事情……包括我的姓名……所以请谅解，我也不知道你所说的拜尔·玛吉·卡斯特究竟是不是我。”
“……”女人可能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
“……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大笑出声。笑得很真实，甚至笑出了几滴眼泪。
“小子……这么多年，我见过求饶的，贿赂我的，威胁我的，甚至色诱我的……装失忆可不是一个好主意！”女人的嘴角弧度上扬了几分，显得有些狰狞。
她站起身，看了看小少爷，接着扫过此时在场的所有人。
贝儿捂着嘴在一旁瑟瑟发抖，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女人的视线从贝儿身上略过，最终停留在刚勉强站起来的诺恩管家身上。
小少爷听见女人叹了一口气，然后是钢鞭击穿空气的声音，紧接着……
“砰！”
是西瓜爆开的声音。
抬起头，小少爷看着没了头的诺恩管家的身体倒在地上。
“我也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都没关系……反正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东西了。等到了卡兰赫姆城，就算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我也会从你身上榨出足够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