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盗城的街道开始冷清起来。街道上几无行人,离顾家茶馆不远的街道上,一辆马车在黑夜中穿梭而来,马首吊着的明灯像是生生的撕开黑夜,让街道两旁的树影隐约间晃动不停。
马车经过顾家茶馆的时候,小窗的帘布卷了起来。从中探一张略带焦急的脸,朝着顾家茶馆望了几眼。片刻,又缩回车中,放下了帘布。
如果顾弈在此处,他大约会发现探出头的,正是白天在辛戈家见过的龚辞。离那一番对话过去已经有六个小时,龚辞也不知因何事耽搁,直到此刻才星夜启程赶回幕城。
顾家的茶馆已关门打烊。顾弈此刻正坐在餐桌旁,低着头抚摸针眼身上顺滑的皮毛。
针眼,是一只浑身覆盖着黑色长毛的獒犬。在顾弈印象中,针眼一直都在盗城的家里。因为它的存在,顾弈收账的时候也顺手不少。
至于为什么叫针眼,顾弈也曾经问过。顾闵之解释说因为它的两只眼睛被黑毛覆盖,几乎找不见,所以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对于父亲一贯的某些恶趣味,顾弈也懒得深究。毕竟对名字这东西,一只狗大概也提不出什么抗议来。
这会儿,针眼这个名字的始作俑者顾闵之正微闭着眼,不时的拿起桌上的小酒壶喝上一口,表情颇为陶醉。
穿着朴素,却总也难掩秀丽身材的梁抚进进出出的端菜盛饭。
两人一狗安静的等待着,父子俩也不说话,也没有起身帮忙的意思,似乎都习惯了让梁抚操持这一切。
望着梁抚翩鸿般进进出出的忙碌身影,顾弈想起梁抚刚到顾家时的小心翼翼。年纪虽小,但懂事的让人心疼。
似乎是对看起来颇为粗犷、满嘴粗话的顾闵之心有惧意。刚进顾家的梁抚总是找各种各样的事情来做。
一开始,父子俩看着身子羸弱的梁抚做家务,总害怕有那么一刻,梁抚忽然就倒地不起。也会抢过她手上的扫帚,强制她歇着。
每当这时,梁抚也不说话,只是在那看着。不过那眼眶中的泪水和委屈,让父子俩颇为不适。
多几次之后,父子俩也就妥协了。好在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梁抚的身子也好了起来。这个家中,也因为有了一个女孩子,而更加规整整洁。
看着梁抚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顾闵之忽的对自己儿子道:“梁春雨找过小抚两次了。”
梁春雨还是经常光顾顾家茶馆的,尤其是领响那几天。不过几乎不怎么和自己亲侄女梁抚打招呼。两人就像陌生人一样,在之前的五年间说过的话一只手也能数的过来。
顾弈闻言微微错愕,顺口道:“嗯,我今天看见他在柜台和梁抚姐说话了。他有什么事吗?”
顾闵之喝了口酒,不屑道:“想带小抚走。”
顾弈皱眉道:“梁抚姐那叔叔,不像个顾念亲情的人。否则当年也不会狠心到用梁抚姐抵账了。
这次想带梁抚姐去哪?总不能是回那个家徒四壁,饱饭都没有一顿的破房子。只怕是有别的打算吧?”
说起来,梁家的基因应该算是不错的。就算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梁春雨,也是一表人才,人模狗样。
梁抚大概也继承了家族基因的优点,身材修长饱满、大眼睛、高鼻梁。虽然脸上的肉有些婴儿肥,却显得可爱而不累赘。
“那狗日的说是给小抚找了个好归宿,以后不用端茶倒水伺候人,去了就他娘的能锦衣玉食。
这个不是重点,听一下就行。你记得想办法处理一下。”顾闵之丝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嘲讽之意。
顾弈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接着又不确定道:“是不是先问问梁抚姐的意思?”
“不愿意!问过了。”顾闵之回答得很干脆。
“爸!”
“嗯?”顾闵之从鼻腔里回复了一声。
顾弈瞭了父亲一眼,谑笑道:“你们那么强大,连转世灵童都能安排。按说梁抚姐这点芝麻小事儿不是手到擒来吗?还用得着您儿子我去想办法?”
顾闵之双眼微闭,淡淡应道:“当年是你把小抚领回家的,她的未来当然要由你负责。你他娘的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指望一帮王八蛋帮你想办法?
就这,你还敢说自己是他娘的男人?”
顾弈闻言几乎跳了起来,叫屈道:“什么我的女人?我们一直是姐弟相称,您儿子我从未有过旁的想法。”
顾闵之抬头看着自己儿子,不多见的对他翻了个白眼,差点没让顾弈从凳子上滑到地上。
眼看顾弈有爆发的趋势,顾闵之挥了挥手虚按一下,正色道:“操他娘的,姐姐就不用保护啦?这事情终归得你自己想办法,别指望王八蛋们。”
顿了顿又道:“你要记住,除非你面临他娘的生死存亡的绝境,否则这帮王八蛋是不会打乱计划随意出手的。所有的事情还是得靠你自己!”
顾弈没好气接道:“这帮王八蛋也包括您吗?”
顾闵之瞪着自己儿子,那眼神仿佛要杀人一般。顾弈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倔强的跟父亲对视着。
良久,顾闵之收回目光,意兴阑珊的道:“包括!”
父子俩似乎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各有所思的等着开饭。
安餐很简单,但在天幕城邦已经是少见的丰盛:一盘青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酱牛肉。
桌上三人有条不紊的吃着饭,桌下的针眼则坐在几人的脚边,偶尔从嘴里发出几人听不懂的“呜呜”声。
一餐无话!饭后照例是梁抚收拾杯盘碗盏,父子俩则洗漱后回到各自的房间。
顾弈双手枕着脑袋,仰躺在自己床上,脑海里快速的掠过这十四年以来的点点滴滴。
的确是十四年,大概没人会相信有人能记得自己婴孩时的事情,除非就发生在自己身上,或者亲近之人的身上。
但顾弈信,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怪胎。
从只有几个月大开始,记忆一直延续到到刚刚一家人的晚餐。每次回顾,那感觉都很奇妙:就像站在上帝视角,重新审视一遍自己的成长历程。
过往十四年的时光对顾弈来说就像一场雨,每一滴雨水最终都流进了他的记忆里。
除了最初那几个月,没有掉落过任何一个春秋。准确的说,他的记忆从顾闵之怀抱着他穿越福塞森林开始。
顾闵之也不得不信。因为正是这种十分不合理、但又真实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的奇葩事情,让他所有的隐藏和小心翼翼都失去了意义。
这大概也是父子俩总能平等交流的原因所在。
他见过很多的不可思议:能硬扛刀剑的人、爬墙比壁虎更稳更快的人、奔跑起来速度不逾奔马的人......
但除了顾弈,顾闵之再没见过任何人能有如此变态记忆力。
即使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小场景,只要顾弈当时在场,他都能说的分毫不差。任何一个被顾弈看到过的人,再见第二次一定会被他认出来。
所以大约十年前开始,顾闵之再未把儿子当小孩子看待。对自己儿子也从一开始的无微不至,变成了散漫放养。
除了不断地给儿子寻找各种各样的书籍,顾闵之甚至都懒得送顾弈去启蒙的学校。
毕竟对自己儿子这种任何书籍看一遍就能记住的怪胎,他还没发现任何有成功先例的教育方式。
于是,顾弈也就成了盗城为数不多不但不上学,还可以整天泡茶馆赌档的“堕落少年”。
跟盗城大部分成年人的看法相反,这个边陲小城的绝大多数少年都对顾弈的生活充满了羡慕。
不用上学,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时间,这大概是每个小孩都曾经梦寐以求的童年。
但顾弈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拥有童年。仿佛从有记忆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一个历遍岁月的成年人。
因为记得每一个场景,所以顾弈很小的时候就隐约觉得自己一直被安排着。
就像有一只他看不见的大手,肆意的拨弄着自己的人生。那种感觉让他万分的不适,却又始终下不了去对抗、改变的决心。
仔细思索,他也大概明白之所以下不了决心抵抗,很大程度上源自父亲顾闵之。
也许父亲只不过是这只大手上的一根拇:虽然不是最长的那根手指,但应该是这只大手掌握一切最需要依靠的手指。
十四年来,这根拇指尽心尽责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从未露出半点锋芒。
但顾弈不会忘记那满脸的络腮胡子底下,曾经也是一张神采飞扬的年轻脸庞。
父亲那张如今有些干枯的手掌,曾对墨龙蛇挥出怎样惊艳的一剑。
墨龙蛇是福塞森林才有的变异品种。一种庞大到一口吞下一头牛的蛇。虽然体型庞大,但却并依靠体型致胜,而是风卷残云般的速度和令人望而生畏的一身寒毒。
尽管只见过一次,但那一剑的样子从未在他的脑海中淡去。甚至不用刻意回想,那画面就无数次的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黄昏的夕阳中,一个怀抱婴儿的年轻人被墨龙蛇逼到了一处绝壁之下,退无可退。僵持一阵,忽然墨龙蛇伸出分叉的舌头,张大嘴闪电般的袭向年轻人。下一秒,就会将年轻人连同婴儿一起卷进嘴里。
年轻人当然就是十四年前的顾闵之,而顾弈就是那个婴儿。
顾不上喘息,顾闵之动了。双腿微屈,抱着顾弈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空中险险避开了开叉的舌头。即便如此,但却仍未能脱离那张血盆大口的攻击范围。
只见他抬手将手中的顾弈抛向了高空,空中陡然一个转身,一道剑光自右手散发而出。
在墨龙蛇大口即将闭合的瞬间,剑光从中扫过,那条分叉的长舌被剑光搅得粉碎,连带着左侧獠牙也被连根削断。
像是算好的角度和时间,大嘴闭合之际,顾闵之的身体,刚好从断落獠牙产生的缝隙中飞了出来。
但仍然被压根喷出的寒毒溅到了脸上。霎时,顾闵之只觉得浑身僵硬不听使唤,一股寒气从脸上向心间蔓延。
他强行扭转着身体,伸出已经僵直的双手,堪堪接住正从空中落下的顾弈。脚下却是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顾闵之也失去了再战之力,好在墨龙蛇也已经快速退走,不再对二人有威胁。
那几滴墨龙蛇寒毒液,让顾闵之仍然饱受折磨至今。也曾试过延医问药,但这种寒毒似乎药石无效。
也不知道是究竟麻醉触感,还是酒精真的能抵御寒毒,倒是喝酒会让顾闵之略微舒服一些。
这些年顾弈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书籍,一方面是为了寻找他不愿提及的红球答案,更重要的是希望替父亲找到根治寒毒的办法。
可惜,他大致找到了红球的答案,却仍未找到治疗寒毒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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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弈翻看记忆的时候,顾闵之也没睡。他端坐床沿运功提气,希望缓解一些寒气的侵蚀。但效果越来越不明显。他忍不住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拿起酒壶喝了一大口。
感觉舒服了一些,这才伸了个腰站了起来。房间没点灯,顾闵之就这样在黑暗中站着。
默立良久,只见他对着黑暗轻声道:“十四年了,既然拉开帷幕,那我希望你们是真的准备好了,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没有人回应,因为这个房间只有顾闵之一个人。除了他自己,此刻离房间最近的应该算是针眼了。它仍躺在餐桌底下,努力的履行着自己防范外人,看顾家园的职责。
但顾闵之似乎也不需要人回应,继续对着黑暗缓缓道:“小伙子也长大了,其实他早就知道背后有一群老家伙了。他很优秀,嗯,比我们曾经预计的还要优秀。”
停顿一会儿,他接着缓缓道:“我仍然没有给他配合剑招的九歌剑心法,总觉得还不到时候。等他的幕宇宙到六环再给应该是最好的。
说起来,那孩子一直以为我不知道他在修行幕宇宙的事情。他应该也不确定那就是幕宇宙。
呵呵,小伙子不给我说,大概是不希望我担心吧。毕竟我现在这样子,好像随时都会去见苍生那老东西一样。”
顾闵之脸上挂着微笑,对着黑暗继续低声道:“我想你们也清楚,如果征求我的意见,我是不会让小伙子成为苍生转世灵童的,更不会让他成为幕主。
所以你们才直接安排了白天那出吧。嗯,我不怪你们。但我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有下一次,如果再有下次我会带他回去。我是认真的!”
摇摇头,语气郑重的道:“对了,很重要的一点。幕下宫那几个八百多岁的老妖怪都不是善茬,我希望你们保护好他,不要让那小伙子受到任何伤害。
相信我,虽然十四年没提剑了,但仍然有杀你们的勇气。”
说完这句,顾闵之停顿了好一阵子,许久才轻叹了一口气道:“幕下书院还是要进的,多读些书总归是好的。”
“就这样吧!”
暗夜无声,无人倾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