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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雾!雾!

8.阳城

雾!雾!雾! 幽木123456 11104 2021-09-10 15:05:00

  “森林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度呢?”

  森林的物种间彼此是竞争关系,同类甚至为了一口食物互相撕咬,而遍布的荆棘、蚊虫、蜘蛛和危险的野兽,更是让他无法喜欢,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样也能称之为一个国度。国度应是有组织的、群居的、有规则的,即便是中层,都要更像国度,但这和森林是截然相反的,森林与国是水火不相容的矛盾两端。他甚至怀疑白羊森林国的说法未必可靠,至少是不准确,又或者是“咩咩咩”的叫声让他产生了错误的理解,只是把“森林”听成了“森林国”而已,但他又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若是他听不懂白羊的话,那自己这会儿肯定还在中层。

  他再一次求助风君森林国的消息,可是风给他的答复更是让他哭笑不得:“哪里都是森林国。”

  Z知道这和白羊告诉他的是两码事:“如果无处不是森林国,那么岂不是中层也是森林国了?这样就讲不通了,白羊让他去森林国,必定是某个特定的地方,而不是偷换概念。”

  “不过确定的是,连风都不知道有森林国,又怎么去呢?”他无计可施、毫无头绪,苦思冥想良久,忽然下了决心:“既然不知道森林国怎么去,那么便去一趟森林,或许在那里有一个国家,又或许在那里能找到线索。”

  经过这段时间的走动,他大概摸清这里了,吴家堡、朱家堡、郭家堡、胡家堡几个堡是团状分布的,要去森林就得去更远的地方,这里像是森林的外围。

  离开堡里后,他就朝着树林的方向走,越往里面走,树木越来越茂密高大,杂草葳蕤肆意,这种茂盛的感觉让人短暂地忘记自己的一切:忘记自己的名字、自己是人、来这里做什么。仿佛树木野草也沉沦于自己野蛮生长中了,成了一种单纯扩张的强烈欲望。林间的落叶铺陈,像是大地一层厚厚的油渍,数不尽的声音和气味像是白面咸菜包,是饥饿人的美食,这儿更像一个不成熟的黑洞,将外边的光芒吸了个大概,只留下一点残羹冷炙的光,轻声诉说这里还是人间。不过有了捡蘑菇的经历后,他在林间行走也更有经验了,此次出来,他备了弯刀和火把。对于蚊虫、荆棘,他也没有那么害怕和嫌厌。

  他在树林走了很久,之前稳固的记忆慢慢动摇,不过他从馆长那里懂得了:对待记忆要模仿学习黑暗,不用仔细去区分,只要存住大概轮廓即可,细节可以抛掉,特别在意的东西,用心关照。

  走了大概半个月,穿过了十多座小山,他终于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了!站在高处,他在林间看到了几点小小的星光—那难道是森林国?森林中的国家!

  朝着微弱的光芒,他又走了几天,终于看到了一大片黑压压的房子高低相间地簇拥在一起,比吴家堡、朱家堡等加起来都要大得多,像三月野花烂漫,又像一只巨兽苍绿的额头上布满的皱纹,那里是久违的人间。

  又走了一阵,Z终于抵达了:一座恢宏又破败、聚集又稀疏、威严又亲切、雄心勃勃又内敛的城,像是一个衰老了的父亲,欲言又止,紧闭的唇、眼角无言的沉默,又像是心中某一种永远无法诉说出来的一种宏大虚无的情绪:你看见它在那里,深呼一口气张开双臂去拥抱它,你抱住了却又什么也没有,正当你认为这是一种幻觉时,又觉得心里多了点什么沉重的东西,像是漂洋过海的海市蜃楼,可你又惊叫:那就是家乡,那似乎不是一座城,而是一种若远若近、若即若离的愁绪。

  或许某一天,Z会回忆今天看到了什么,他定是无法描述具体的细节,比如建筑的形状、颜色、规模,城市的气息、声音和人群,因为他全然被这么一种极其形而上的抽象感觉所笼罩了,似乎这种感觉并不是来源于眼前的、具象的东西,就像某一天风和日丽,他走在一个街头,遇到一个普通女人,未看清那女人的样貌、着装,仅能分清性别而已,他忽地有了一种被电击中的恋爱感觉,等他回过头来想“那女人长什么样子”,可他全然无法描述了。对!就是这种奇怪的感觉,不过昏暗给这种不可捉摸的情绪添了一份黑色沉重的神秘。

  Z似乎化成了一只海鸟,这城是他常来的那片海,大海的浪花击打着古老的悬崖,一波又一波,发出呜咽声,他的眼睛像是个机器,直接能够探知海的深度,无比深厚的海水奔涌,却无处可去,像是被海岸线囚禁在那里一般,永不停息地拍打着。海部分化成了云,想逃出去,可是走不了多高,又掉下来,顺着河流又归于大海,大海是一个大迷宫,藏了无限的沙子。

  Z不知道是怎么进入城内的,像是一个被抽走了丝网的蜘蛛一般,纵有八条腿,也只剩下陌生地奔逃一般,古老的木屋像是被道路—这无穷多的蜘蛛网给系在一起的虫子,每一个房屋都藏着一季冬、一季春。一个爬满皱纹的、苍白的细须老人,像是一朵棉絮一样在天空蕴蓄一场冬雨,他见到的此间的第一个人,像是一种即死却死不了的忍受,一根要断却断不了的线。

  他双眼噙着的泪水迷糊了眼睛,又增长他的视力,他从未在一个地方想哭,就像一个新丧了丈夫的寡妇来到一个陌生地方,能够放心痛苦一场,满眼的陌生更让心里更加空荡荡。可他没有哭。

  “这里像是我来晚了的家乡,未在这里出生。像是一个空荡荡的芦苇地存续了这么久,而我才刚刚到来。不过这种在黯淡中飘荡着的、摇摇欲坠的古城啊!所有的鸟儿都飞走了,岂不是与我一模一样,那么多的美好的记忆也都空了。”Z想着,不禁悲绪不绝,“这里本应成为我的故乡,只是我来迟了、生错了”,就是这么一种感觉,似乎错过了这里,他便再也没有故乡的可能性。他忽而觉得,自己真的只能成为一阵风了。

  他像是一具行尸,忽而清醒,忽而被吸入无尽的黑洞。当他彻底恢复清醒时,他已深入城中了。

  “这里是哪里呢?”Z无力地刻着木块,对地上一个摆摊卖蘑菇的人说。

  “阳城。”摊主打量着他说。

  “那您知道森林国么?”Z本以为这里是森林国,听摊主这么一说,他有点惊讶,但随即也释然了,毕竟自己不可能好运一下子就找到。

  “森林什么?没听说过,不过我们这里倒是在森林里,说森林城倒也名副其实。这是个什么字?”他指着“国”字,向Z问。

  “国,很多人的意思。”Z靠近他,大声地念出来,他惊讶对方竟不知道国字怎么写。

  “真是抱歉我没有学这个字。”摊主虽是如此说,但脸色很平淡。

  “字不是每个人天生都会么?”

  “您说得轻巧,记住这么多字得是一个多么重的负担啊!您难道不知道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成语后面都是一段单独的记忆么。语言和文字是人脑中的一个巨大肿瘤,得切掉,您不知道么?切掉了它,人才能轻松地活着和呼吸,不然脑袋都挤死了。您得想想您这小脑袋是多么小的房子,怎么能住得了这么多恶客呢?”摊主放小了手中的活计,吐槽道。

  “语言是人体的肿瘤?您不是在开玩笑吧!”Z像是大脑开了一扇门,冰冷的空气一股脑涌入,让他的深处寒颤不已。

  “您是外来人不知道不奇怪,但这有什么好笑的,这是众所周知的。语言文字不仅仅是普通肿瘤,而且是巨大的恶性肿瘤,它足足有小苹果那么大。我不是和您作比喻啊,我可没有这文采。我亲眼看见医生开脑切下来的,一个血淋淋的苹果大小的肉瘤,像是脑袋里藏着另一颗心脏,不过那是恶臭的瘤。您想想脑袋也就这么大,苹果对脑袋意味着什么,您仔细想想,就在这里,您好好看看。”他指着他的右耳,似乎通过耳洞就能掏出一个苹果。

  “您是说语言文字是大脑里面的一坨肉?还是有害的?”Z张大的嘴能吃掉一头死猪。

  “是的。我骗您,犯得着骗您么?”我劝您也去切了。

  “那您的意思是,这里大部分人都把它给切了?可是如果切掉后人们怎么说话呢?”

  “是的,除了极个别支付不了这笔费用的和某些玩弄语言文字的,基本所有人都切了。切掉后的确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所说,不过我们可以重新学习一些常见的字、词就不妨碍交流了,并且这个肿瘤害人得很,是切不干净的,即使您完全切掉了,隔几天它又会长一些出来,长出多少,您就能知道多少字。所以啊,隔一段时间就得做一次手术,不做还不行,这肿瘤会极大地消耗您的存在感的。”

  Z惊讶地不知道说什么了,像是一只伸出头的乌龟,被人打了一棒,懵了。

  “您背篓里背的是灵芝么?”摊主的话让Z回过神来。

  “对,你们这里的人打麻将吗?”Z在地上坐了下来,听他说起灵芝,就顺口问起了麻将的事情。

  “您背了这么多灵芝啊,可真了不得!麻将也玩,不过玩的人不多了。”摊主对着他,瞅了瞅他背后的灵芝,说。

  “这城看起来很老旧,有多久的历史了?”

  “谁知道呢?语言文字是肿瘤,历史、艺术是毒品。您最好还是不要把宝贵的记忆存储浪费在这些东西上面,那是浪费生命。”摊主不经意地告诫道,眼睛还是看向他的后背。

  “那我应该干什么呢?”Z没有反驳,听着他的话好玩,就故意引导他说下去。

  “您有了这么一箩筐灵芝就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摊主说。

  “按您的意思是说这里有人喜欢语言、历史、文化、艺术这些?”

  “可不是,就有那么一群人喜欢这些,分明不赚灵芝,真是不可理喻!他们还出灵芝鼓励其他人假模假样地搞研究,真不知有什么用!对于我们来说,除了实用的东西,都是包袱。”摊主说。

  “可要是什么也没有,人与人之间怎么交流呢?”

  “交易就行了。不过我可提醒您背着这么一大箩筐灵芝在阳城还算安全,可不要被那些蛮夷碰到了,小心他们抢您,然后再把您投入炉中,再加点灵芝把您炼成丹药。”摊主捯饬着他的蘑菇,说道。

  “哪里来的蛮夷?”

  “城外啊,有数不清的蛮夷。他们种植条件不如我们,经常来抢劫,您看城里破破烂烂的地方,完全是拜他们所赐。他们还喜欢吃人,将抓到的人掳走,把人和灵芝放进丹炉里,用大火炼制,炼成丹药,增强灵魂和力气。”摊主指着一处将要坍塌的城墙,城墙下的房子也破烂不堪、无人居住,咬牙说。

  “那你们就没有想过去消灭他们,将他们赶走?”

  “在城外我们打不过他们,即使他们打不过,也可以一哄而散,在暗中我们也找不到他们踪迹,且我们去进攻,我们还得担心老窝会被他们攻进来,因此也不敢全力去进攻。总的来说,我们防守有余,不过就怕他们混入城里,抢一阵就走了。”摊主无奈地说道。

  “你们知道吴家堡、朱家堡么?”

  “我们被蛮夷围住了,对于外界,知道得很少,除了外来人带来的消息,就没有其他渠道了。”摊主说。

  “阳城一直是在这里么?这里的地形地貌不会发生异化?”

  “我们这里培育了大量的灵芝和蘑菇,它们对大地有稳定作用。”摊主说。

  “可是灵芝蘑菇本身不能产生存在感啊,大地有灵芝蘑菇也没有用啊。”

  “这谁知道呢?不要去研究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更不要追根究底地问,不然会误入歧途的。等您有了妻子,两个人的开销足够您愁眉苦脸了。您没有听过一句话么,我们一年能收入100颗灵芝,但一年需要103颗,还缺3颗,就是这3颗灵芝让我们陷入永远没有安全感的担惊受怕之中,也没法放开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算计过日子。再说,这些东西都是浪费时间、精力的,又不能带来实际的收入,即便再喜欢又能如何呢?”摊主生气地说。

  “那你们总有个闲暇时刻,那时总得做点什么吧。”

  “只要不增加记忆负担,随便做点什么都成,最好是发呆,把那些多余的记忆忘了。”

  “你们就不玩点麻将之类的游戏消磨时光?”Z见他有点不耐烦,拿了两个灵芝给摊主。

  “这些也会增加记忆的,最好是不做,当然您少做也问题不大,人生的头3年啊,总觉得一天很漫长,盼着日子过快点,可年龄大了后,您会发现时间过得真快啊!就像按了快进键一样,像一条抓不住的鱼,您想着时间慢一点,可它只会越过越快。时光就像一栋很高的楼,你站在地面数楼层,在低层的时候我们还能看清楚它的样貌,细细数着墙上的窗户,等到楼高了,到了五层,便是一眼掠过了。我时常在昏暗里发呆,希望黑雾能粘住时间的脚步。”摊主说。

  “人是循环的,异化后,迟早您又要成为人的嘛,干嘛活地这么辛苦呢。”Z刻地很慢,心里其实他被摊主的说法打动了,因为别人还有来世,可他没有,变成风之后,就没有然后了。

  “每一次人生次旅行都要认真去对待,这样才能有应有的收获,如果总是想着来世而不珍惜,生活岂不是枯旅。”摊主笑着说。

  “您不是说要忘记多余的记忆么?既然以后记不住以前的事,那么以前的事就不会有什么副作用,所以您这么认真也是无用的嘛。”。

  “话是如此,但要有态度地活着。”摊主没有陷入Z的逻辑,自顾自地说。

  Z不知道怎么聊下去,删除语言、记忆,发呆,或许这是性价比最高的存活方式了。摊主说得对,和蚩尤部落的方式恰好相反,Z也不知道对错,“或许他们都是对的,而自己则选择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他并没有沮丧,他觉得半人半风也是一种独特的方式,虽然无法真正走入路过的风景,只是走马观花、蜻蜓点水,可至少见识过这片大地,这无疑也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他看了一眼古朴的阳城,与它的名字不同,并没有明亮的阳光,零散破败的地方,甚至比不上一个堡。它像一条游走在小溪里的黑蛇,小心翼翼、静默地蜿蜒在山腰上。他无法看清它的全貌,像一条露出水面呼吸的鱼,甚至是局部也有轻纱遮住,那些行走在街边、驻足于两路或栖息在竹楼里的居民,心里安放着各自的故事。不过即便如此,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冬野中的一朵艳红小花,消融了一片雪地的寒冷。

  他和摊主有聊不完的话题,可他不能一直絮絮叨叨妨碍别人的生意,一直说下去会厌倦的,他不想到那种地步。

  虽未抵达目的地,但到了阳城反而不用急,有个落脚的地方可以将无处安放的心思找一个洞埋进去,然后盖好,种上一点花草,若无其事的坐在那里,放空自己,任由陌生的事物装满自己,就像将乌龟换上新鲜的水,任它在里面慢腾腾地游。Z把去森林国的想法暂且搁置下来,离开了。

  街道两旁土黄色的木屋大多只有两、三层高,不规则地拼接在一起,隔一段留出一处空隙,让石路横穿过,道路是脚板大小的青石铺成,歪歪斜斜、地势也是缓慢地高低起伏,道路并不宽敞,恰可供两人走过。

  路旁的小贩虽只占了一席之地,但是数十家零零散散地分布在两边,像是马路旁点缀的野菊,也有在路中间兜售物件的,吆喝声、砍价声、交谈声和木头的潮湿味、物件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有种安定感。

  在外层、吴家堡,他都有向导替他介绍、引路,虽然便利了不少,可总有一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他想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随便逛逛,看到前方有十来个人围坐一起,他凑上前去,居中的是一个头发蓬乱的老人坐在石台上正眉飞色舞地说话。

  他也找了一个稍远一点的空位坐下来。

  “那只老虎,后面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去找他,山里的狼也渐渐地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碰巧,故事已接近尾声。

  “好了,这个故事就到这里,你们还想听什么?”老人拿出葫芦,咽了一口酒。

  “请讲下黑猫的故事。”底下一个约莫1米7的青年说道。

  “你怎么知道黑猫这个故事的呢?这个故事可是有点诡异。你们听不听?”老人子用木塞盖住了葫芦,看着那男子,眼睛像是沉静的湖面闪过一阵波光,被太古的星光搅动了深处一般。

  “这是我爷爷在我小时候讲的,我已经忘记故事讲什么,就记得‘黑猫黑猫,又回来了’这句话。”男子看向街道的尽头,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街道向上缓缓地爬行而去,只留下房屋和行人的清影。

  “好呐,我来把这个故事补全。”老人子放下酒葫芦,定了定神,像是个被沙尘暴围困了许久,刚刚逃出恢复神智的人。

  “这个故事,是一个人的梦,不能说是真事。在以前的阳城,有一个古怪的人,叫T,他眼睛与众不同,身边的人都觉得他疯魔了,他将他所看到的东西和别人讲,但没有一个人相信他,也少有人有闲工夫愿意听他这些离奇的事情,而他又无法抑制这种倾诉的欲望。最后他离群索居,住在世界的尽头,那里很远很冷,很少有人抵达,他在那里建了一个孤零零的房子伴着他孤零零,他每天给自己讲故事。

  “他有数不清的故事,多到连他自己都记不住,真是可惜了!只有几个故事流传下来,‘黑猫’就是流传最广的故事。

  “那天他在木屋睡着了,在梦里,他看到了间隙,为什么叫间隙呢?他也说不清楚,只知道那就应是间隙,也没有来由,就像语言一样。间隙不是缝隙,而是身体的一部分,被什么东西剥离出来了,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人有一具完整的身体,还有一部分身体是一个空间。他能感受到他,是从墙壁上打开的,不过馄饨一片看不清楚,就像呼吸一样,知道是有心脏跳动、有肺部呼吸的,可你就是看不到他的样子,也不知道它在哪里。

  “他跳起来、蹲下,捏自己,身体都没有异常之处,精神也没有变化,间隙没有动静。他慢慢去感觉间隙的作用,可似乎他就是一个黑乎乎的空间,也不知道有多大,什么用处也没有。他去碰触,却能感受到在摸自己,就像自己摸自己的大腿一样,用力捏一下那里,也会清晰地感觉到被捏的疼痛,那力度和手感正是自己的。可他无法指挥他,也无法移动,但如果用其他东西则碰触不到。

  “T本就遭人嫌弃,有了间隙之后,就和他讲故事,将那些他看到的离奇事,讲给他听,他听了也没有任何回应,T也不知道、也不在乎他能否听懂,他把间隙当成了另一个自己,就这样,他讲了许多许多的故事,甚至要将自己的故事都讲完了。他觉得酣畅淋漓,从来没有能不被打断、嘲笑、辱骂,一次性讲这么久。虽然故事讲完了,但他不愿意离开,就这么枯守。

  “到了后面,他也无话可说,习惯了这里,不断地感受间隙,想着要是他也能给点反馈或讲点故事也挺好,长久地感受让他终于听到了心跳声,极其微弱的‘咚咚’声,像是从自己的体内长出的一颗豆芽,又像是小溪里钻出的螃蟹吐了一个泡。他又侧耳聆听了许久,什么也没有,似乎是很久才跳一下,他不敢确定那声音是不是自己的幻觉,间隙又像是在睡觉的胚胎。‘自己有孩子了?’他有了一个荒唐的想法,可是越深入想,越觉得有那么一丝丝可靠性。

  “日子一天天过去,间隙还是没动静,过了很久又能听到‘咚咚’声,出现的频率是一样的,但这声音越来越有力,就像豆芽菜慢慢生长,正当他怀着希望看间隙成形的时候,‘喵喵喵,黑猫回来了,黑猫回来了!黑猫黑猫又回来了。’他听到一个声音,间隙不见了,完全没有了,凭空地不见了,完全找不到踪迹,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可关于他的记忆却还是清晰的在脑里。

  “至于黑猫,他则完全没有看到过,也没有听到猫叫声,他被惊醒了。事后,他将这个故事告诉别人,还是像以往一样,别人觉得他是个疯子,这个故事和其他故事并没有区别。可他却知道,它和其他故事是完全不同的,它不是一个故事,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在某处,被自己遗忘了,他丢了自己的一部分,而以前从未察觉。

  “他也猜测过,是否间隙长大了,变成黑猫走了。也有人说,是黑猫把间隙吃了或者赶走了。无论是何种解释,至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有梦到过黑猫。

  “后来,他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想要讲的故事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离奇,他也越来越不受大家待见,于是一个人便走了。

  “很多年后,有一个从极地回来的人,说在那里遇到一个冰人在那里建了一所房子,自得自乐地和自己讲离奇的故事,大家才知道他去了那边。或许他在那里找到了间隙。”

  “还有T的故事么?”间隙的事情让Z不可思议,似乎有说不明道不清的丝线缠绕着他,他感到了一种以前从未发现的无形束缚。他觉得抑或间隙是真实存在的,只是大家没有T那样一双眼睛。

  听了故事,底下的人反而更安静了,Z这么一说,几个人也起哄起来,要继续听T的故事。

  “说起来,T才是讲故事的大师,他那些真事才算得上故事,毕竟是他亲眼所见的,那我再给大家讲一个。”老人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仿佛酒能将那些零碎的故事给热起来。

  “一天,T去树林捡蘑菇打算回来时,在亭亭如盖的松树下休息,他忽然看到眼前一颗叫不出名字的大树有异常,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我们也知道,在荒野里树变成人都是常事,任何物体之间的转换其实都很正常。T用特殊的眼睛用力地盯着看,却被他发现了一些端倪,似乎这大树背后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可是他进入不了,也看不见它的模样。

  “但他能够确定,眼前的大树是一个入口,似乎通向一个地方,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那种通道,而仅仅是一种视线上、或者意识上的。可他也知道,它只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大树,也与异化无关,他用这种办法尝试沟通其他大树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消失了。似乎就是在这个点、这个时间,有这么一个松动的通道。他确信这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他回来后,将这个事告诉别人,依旧是遭到大家的嘲笑和不屑,觉得他一天到晚不务正业,本来捡蘑菇就是一件极需要眼力的事,而他总是虚虚实实地看东西,即使眼前有蘑菇,他也是半个睁眼瞎,结果蘑菇没有收获两个,老是将精力放在这些上面。他也成为捡蘑菇的反面教材。

  “不过T已经习惯了,他有意识地锻炼自己的眼睛,去看不同事物背后的世界,结果他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也好几次去那里找那棵树,在同样的位置,以一种同样的心情去看树后的世界,还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幸运的是,同城一个听他讲故事的小孩子,在铅笔后面和他有类似的发现,但他父母以为他染了T的病,把他带走了,生怕孩子再受T不好的影响。

  “T并没有丧气,接连好几天,不断地尝试,虽然没有发现他想要了解的,但他却意外地发现一种感应能力—互通力。

  “比如红色,其实也是坚硬,是温度,任何东西在某个特定的情境下都有一种可以转换的可能。颜色和声音、与味道、与重量、与长度等,都是可以相通的,只是我们人的五官人为的给它区分了,其实他们是一个东西。

  “T似乎获得了树的某种力量,人有眼、耳、鼻、嘴、嗅觉、触觉,但树是没有这些能力的,在树的感知中,这一切都是相通的,没有颜色、温度、气味,这一切都是一致的。利用这种能力,他成了一个通灵诗人,还写下了很多别人读不懂的诗,他戏称那是树感觉中的世界。

  我记得其中一首:

  我的生活

  循环的旋律,

  青黑色的灵龛上,

  蚂蚁清淡骚味的痕迹,

  时间干枯的灰唇。

  绿色、黄色、紫色,

  香炉的喟叹

  一匹奔放的白马,

  一个汹涌的大海腾腾升起,

  许多人在参拜,

  一对双胞胎的,

  明与暗。

  绿草丛中挂着婴儿声,

  雪的河流转折,

  褐色的重压被打断,

  折成酒窝一个。

  吱吱吱吱,

  黑暗的幽默,

  对着大地吐了吐舌头,

  粉嫩的野望。

  黄花露,

  被梦淹没。

  黑色的冰冷,

  风如石,

  湖是秃头的背面,

  沉默被折叠。

  星光被雾嚼碎,

  墨黑的眼珠封闭了,

  劈开闪电的闪电,

  语言下的青苔,

  水下的铁,

  拥抱是灰烬的愁。

  “当时的人比现在还严厉,诗歌是浪费时间和脑力的洪水猛兽,T搞出这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东西后,大家更厌恶他了,不过我们现在来看,还是有一些有意思的地方。光是从他这些诗歌来看,他在树背后看到的那些东西,应该是真的。我多次品读那些句子,总觉得这些难以证实的谜底,其实不是T故意为之,或是他在树与人中间地带的恍惚。

  “T继续他的研究,一天,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每个人都有自己通灵的东西。他对他人声称这是不可置疑的真实,但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以通灵,别人问他原因,他编了一个拙劣的借口:任何事物都有阴阳,意识也是如此,我们所能感知到的那部分是阳,还有一部分阴的意识,是因我们所获得的东西而失去的部分真相,只有当你有极大的热忱,阳的意识才能发出强大的吸引力,吸引来阴的意识,通向一种阴的纯粹世界。可我认为即便有那种意识世界,这么久没有联系,怕是已经成为了煤炭、石油,是不可能再被激活成树木的。”

  Z对T心存怀疑,但他自己也是半人半风,确实能以风的状态感受周围的事情。所以他想“T只是换了一种更彻底的方式,再加上T一双特别的眼睛,或许他说得也是有可能的,不过那毕竟只是他一个人能办到而已。”

  “再来一个T的故事!”Z走到老人身边,越听对T越感兴趣了。

  老人像是陷入了湖底的宫殿,没听到Z的话。

  “今天到此为止,我一天只讲三个故事。”他晃了晃葫芦,没有声响,离开了石台,憔悴的脸看上去有些神伤。

  “再讲一个么。”底下几人又起哄。

  可老人并没有回头,把葫芦别在腰间,佝偻着身躯,像个螃蟹一样,一步一步地缓缓爬上了街道,Z见状,紧紧地跟了上去,他一定要听完T的所有故事。T的事没有让他厌烦,他奇怪之余,兴奋异常,感觉血管里面有很多小蚂蚁在敲打,让他无法平静,他像一只大蚂蚁,躁动地想将老人举走。

  老人走得很慢,为了不让他发现,也放慢了脚步,保持着一个刚刚能看到他身影的距离。不一会,老人来到一家狭窄的老店,牌匾上用白色的金属条钉着:悦来酒家,老人和里头一个矮小、头白秃顶、腰肚像个西瓜一样的老人打了招呼,找个椅子躺了下来,抽了口烟,吁了一口气,圈圈的白雾环绕开来,他想起T诗句中所说:“一匹匹奔放的白马”。

  Z跟上,悦来酒家只有十来个脱漆了的褐色木椅,三个褐色圆桌,除了两个老人,一个客人也没有。他看了一眼摆满了酒杯的长条形柜台,上面挂着一块行将龟裂的木牌,歪歪斜斜用小木条拼出“自便”二字。此间,除了一应物件,服务员也不知去了何处。

  他本想上前去和老人打招呼,说明自己的来意,可他见两人聊得兴起,也不便去打扰。于是按下心迹,端详着酒家的布局,酒家如其名,酒未见到,空气中却飘满了红高粱的香味,让Z不禁有种朵朵棉絮状白云塞入了全身神经的感觉,又像是一首没有填词的欢快音乐有节奏地滴滴答答飘散。桌椅柜子、床一应俱全,两个老人就像在自己的家里一样很随意地对面躺坐,三言两语地不知道聊什么。

  Z眯了一会,又候了数十分钟,两个老人已停止了聊天,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抓住了时机,起身来到他们跟前。

  “我是Z,冒昧打扰,适才听了您两个T的故事,心有戚戚,想在您这里再讨几个听听,若能允肯,再下感激不尽。”Z将字刻得工工整整,身体三十度向前倾,递给了老人。

  “一天三个故事是我的规矩,若是诚心想听,请您明天再来。”老人看了木块,又端详Z,没有表情,又微闭着双眼。

  “不过你若是想听其他的,可以找荃和你讲讲。”老人想起了什么,又补充说道。

  听了T的故事,Z的魂像被一根漆黑狭隘的管道困住了,表面上与平常并无二致,可是他知道现在自己已经只是一个空壳了,这管道似乎有无限长,任他怎么逃离,都是一模一样的无出路。他只能期待着外面有人拿个大铁锤狠狠地对着砸一下,敲出一个出路。虽然很局促,但他并未急着想逃离出来,于他而言,空壳也好,灵也好,都不过半斤八两,从干枯的叶片到阴暗的泥土里,都是一样。

  他想若是一辈子躲在这管道中,让老人的故事把这管道加厚、无限延长,也是纯粹了。T也好,老人也好,听别人的故事,陷入别人的世界,便是一种解脱。

  “荃君阁下,请和我随便讲点什么。”他像是一只冬天的松鼠,在光秃秃的树顶上,望着皑皑白雪颤颤发抖,想包裹一种实在的东西,哪怕是东倒西歪的语言,仿佛只要有一点物体,它就能生出温暖般。

  “将你的背篓放下吧,你从哪里来呢?”荃从睡椅上坐了起来。

  “从吴家堡那一带过来的。”Z肩膀已麻木,放下背篓才觉得那部分身体是存在的,就像是一段枯树枝隔很久才发出新叶,有了生命的跃动。

  “你和我讲讲外边的事情,我和你说说阳城的事,如何?”荃说道。

  回忆像刚泡好的清茶,虽然茶叶已经沉淀在杯底,但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种淡然的温香,总是会遮住苦涩。Z将外层至吴家堡的种种和荃说了一遍,像是将茶叶搅拌了一下,那种苦中的香又厚了一分。

  荃和老人认真地听着,不亚于Z听到T的故事,像一个巨大的滚轮压过金黄的麦穗,饱满的谷粒散了一地,露出白白的头皮,震惊总是伴随着成熟,越发显得苍白。

  “Z君,你就像是T,似乎进入间隙的通灵了。”老人忽然插话说道。

  “这是何意?”一只蜻蜓叠加一只青蛙,轻与重、沉默与喧哗,似乎像是一个锁链,牵扯着一个矛盾的看不到的东西,Z全然懵了,像是有人将他的头发搅成一团棉花。

  “类似于二律背反。”荃像是从灯底下找到了一个恐龙标本一样,高兴又诧异。

  Z摇了摇头,他觉得这两个古怪的老头像是石油里的铁锈,久远又生硬。

  “二律背反就是从简单的经验事实中,通过逻辑推理,得出完全背离的结论。你没有发现么,人与风,本就是无法共存的啊。人有欲,风无欲,人有形,风无形,人懒惰,风不停息……两个简单的事实都在你的身上,你必然是宿命的矛盾,就像一个挂在树上的绳子,你拉长一端,另一端就会变短,永远无法调和。”荃上下打量着Z。

  “间隙就是你找到了你身体的一部分,可是它却是无法携带的,通灵则相反,虽然不属于身体,却可以随人走,按理说,二者能有其一都罕见,而你两个完美地融合了,风是你的间隙也是你的通灵,所以能共存了。”老人找了一条椅子坐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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