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水月偕公孙不二沿忘生河一路找寻,既未追到柳木清,又未寻到金星下凡无邪之人。数月既过,几经周转,而折返于鱼目县。
回到鱼目县之日,可谓触目惊心!
城墙尽毁,屋舍倒塌,枯草铺于昔日闹市处,黄埃覆在当时歌舞台。二人行在街头,觅于巷尾,但闻寒鸦悲鸣,野狗哀嚎,而不复见人影矣。
是年六月,始皇曾御十万熊族,一日之间,大败鱼目县;鹿伊县观影院盖成之日,巫女所见即为此。那个时候,水月尚未抵达鹿伊县,自是无从知晓。
水月偕公孙不二回到旧宅,修补整饬,而勉强住入其中。几日之间,二人四处找寻,鱼目县方圆数十里,竟无人综。
冬至既过,天寒地冻,水月奔劳之中,竟惹风寒,遂于家中养病。
公孙不二当日离开鹿伊县,一心只想护送水月回家,而别无所求。如今心愿已了,本该离去,或是行走江湖,或是隐居山林,总归不会再回鹿伊县。却不曾想,水月家破无亲,如今又重疾在身,遂起当牛做马之心,愿服侍其一辈子。
水月于家中养病之时,公孙不二则依其所托,四处找寻村民下落,或是一日而归,或是三五日不回。
水月发现自己怀有身孕之时,早已病入膏肓。那时公孙不二仍跋涉于忘道山脉无尽的丛林之中。
被褥之外,寒气刺骨;被褥之内,饿体病躯。水月卧在床榻之上,望向紧闭的屋门,竟无力推敲那夜暴雨之春梦,而一心只想活下来。其心所盼,有朝一日,她会把那个孩子带到世上,在大地之上,让他也看一看这个令人流泪和怀念的世界。
忽而此时,屋门竟自打开!
水月一惊,使尽力气挑眼去看,却不见不二身影,只在木门摇摇荡荡之中,看见漫天雪花。
雪花漫天飞舞,公孙不二举头去看,竟于远处山谷之中,觅得一缕炊烟。揉目定睛再看之时,那炊烟竟漫自弥漫,数缕并起。
几日之后,公孙不二便偕水月父母及鱼目县之村民回到家中。只是那时,竟再觅不得水月身影。但见闺阁床榻,暗血已干,水月父母老泪纵横,哀声痛哭。师内族中之众,伴随邻里乡亲,皆随公孙不二四处找寻,竟亦无果。
公孙不二辞别之日,鱼目县已恢复昔日气象。痛定思痛之下,村民们默自成规,熊之类等,从此以后不再食之。水月父母竟自回到山中,于人物园落脚,始与熊族休戚与共。
离开鱼目县之后,公孙不二继续西上,既想于某个无法忍受悲伤的日子里再次见到水月,却又同时,于内心深处下定决心要彻彻底底忘掉她的眼睛。
那个时候,水月早已踏上再次去往鹿伊县的道路。她沿河赶路,饥寒交迫之中,渴望于不经意之间回首,再次看见那个一直守护她的人。然每每顾看,总是山林寂寂,河水悠悠。
水月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那个人,想来又有些难过,不知怎的,爱竟让人变得如此孤独。
在无边无际的大海边上,在无止无息的忘生河旁,这二人孤独的眼泪一并落在了冰冷的水里。悲伤之中,只一管竹箫悠扬,但见小不跟在始皇身后,而消失于忘道山脉之中。
雪花漫天飞舞,万物于大地之上,纷纷仰头看。
老郎中担心李觅安危,每日早晚必携饭到村口河旁。李觅进食之际,老郎中不时添酒,并不厌其繁地讲述着十五年来的家长里短。李觅从不愿多说一句话,也从不愿多看老郎中一眼。然一次酩酊之中,李觅竟将巫女舍身破鹿伊县之不立一事说给了老郎中。老郎中当夜便转述给了阿花。
第二天早上,全村的人都知道了。
村民们不知鹿伊县不立从何而始,只知不立因巫女而终。村民们为纪念巫女,始称不立山为“尼山”。
李觅日夜于忘生河旁闻道,所思皆起于所见。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逝者如斯,而昼夜不舍其流;苍穹之下,无论是人类,夷族,还是兽族,生来死去,只是忽然之间,全然不能留下片言只字,以慰后人。念及至此,忽怀感伤,遂起做赋之心,以了一点生生之念。
“夫——”
李觅持枯木于忘生河旁沙土之上,写下其赋的第一个字。村民们喜闻道师为鹿伊县做赋,纷纷来看。
李觅自信窗下十年,本想着文思似泉涌,下笔如有神,心中之墨水,满腹之文章,自是信手拈来,水到渠成——竟不料,所知甚多,所思愈浓,如是多来如是浓,提笔竟卡在“夫”字,竟憋得满脸通红。
时光接踵,日月如梭,来到第二个字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年夏至。
蜉蝣节之日,李觅仍于河旁闻道;但见蜉蝣朝生暮死,一生如梦,忽而内心涌动,眼眶盈泪,遂持发芽之朽木,于沙土之上奋笔疾书,如是云: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天地万古如斯,而此身一去不复,吾与子幸得其间,安能不知有生之乐,安能不怀虚生之忧?
鹿伊县者,土之一壤,忘道山峦,地之一抔,日月宛如笼中鸟,乾坤恰似水上萍。苍穹之下,万物微无,贱如蝼蚁,薄如蜉蝣,薄贱之中,岂可忙碌无思、郁郁朝夕而不奋起向上乎?
路不行而不能至远,书不读而不能思渊,读古人穷尽毕生所学之书,行前人一生从未行至之路,一山、一河,安能困我于一隅牢笼乎?
鹿伊县之不立,何其久也!不立之咒,岂非天作?不立之破,安是人为?人之而立而不立,岂该死乎?
非也。
李觅持木,为赋做序,竟不能再言。鹿伊县之不立始于巫女,而终于巫女;始于爱,亦终于爱。如今咒破人去,已成回忆,如此便好,又何需再言?
李觅想巫女为破咒从此被困于尼山之中时,忽闻得村口传来欢闹之声。
原来是时过午后,村子里陆续有人家停工罢业,一家老小并簇齐拥,来到忘生河旁,观看蜉蝣那短暂的光景。
我的老乡亲们,可让你们等久啦!
半年酿赋,终见序章!李觅想来,忽而正襟危坐,持木远眺,目光深邃且忧郁,眉梢悠远又惆怅,鼻梁挺拔而不屈,嘴痕一线并坚毅,内心翘首以盼,只等众人上前来夸!
良久,未得。
日光倾斜,河床之上观蜉蝣者愈来愈多,或是早已忘却李觅为鹿伊县做赋之事,竟无一人上前来看。
李觅窘在人群边角上,或是日光所晒,只觉颈热面烫,遂甩木条,于不经意间瞥下人群,既想有人能看他一眼,又怕与人目光交汇,旋即沉下头来,于饥肠辘辘中,支脚于地,漫不经心地画圈。
日光倾斜,而蜉蝣愈盛,忘生河旁欢闹之声愈大,而李觅之心愈沉。
李觅心无旁骛,于河旁沙土上,酝一生之苦旅,酿万世之华章,持重春之朽木,凿不朽之赋殇。
抑扬顿挫现风骨,字里行间数风流。黄昏至,做赋毕,李觅于河旁尽览,晚风柔柔,似旧人手。李觅伸手去接,似有似空,双眸合去,若得若失,而其心中,亦自荡起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回来吧,我很想念你。
李觅心中如是想,不觉胸口阵阵酸痛。忽而此时,竟闻得河床之上有人大喊:“回来啦!他回来啦!”
李觅一惊,遮手去看,但见夕阳坠水,流霞涟漪之中,竟有一人从西关乘船而来,究竟此人是庄梦与否,且听下回揭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