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
1
小时候,老家的狗实在是多,仿佛比地里的青蛙蛐蛐还多。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四周回荡的都是狗吠声,好像满山遍野都是狗似的。那时候,如果你从我们那里经过,如果其中的某条狗发现了你,并汪汪地叫了一声,这时,四面八方的狗都会大着嗓门迅速冲过来,将你团团围住。不过你不用害怕,叫得凶的狗只是样子怕人,其实不咬人的。但是,如果你遇上了小云家的狗,就要特别小心了。事实上,小云家的狗也不随便咬人。它是条非常温驯的狗,名叫花儿。花儿有一张好看的瓜子脸,两颗宝石一样的眼睛总是闪烁着水一样的柔光,它身子高大笃实,全身黑白相间的毛茸也油光水滑得像抹了油一样。花儿是一条非常乖巧的狗,它见了谁都摇尾巴,见了谁都“眉呵眼笑”,对谁都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得就像礼仪小姐一样。人们之所以惧怕它,主要是因为生产队好几个男人都吃过它的哑巴亏,特别是队长,听说差一点就被它要去了做男人的玩意儿。
2
小云的母亲叫刘春连,一个漂亮的年轻寡妇。那时候,生产队好多男人都对她垂涎欲滴,尤其是队长,当他在范思春(我另外一篇小说的主人翁)那里碰了钉子后,对刘春连就更心急了。可是,由于她的那条狗,他又不敢轻举妄动。那天,队长是中午来到水井湾的,当时,刘春连正在唤花儿。队长瞧着刘春连慌张的样子,急忙走过去,嘻皮笑脸地对她说:“春连,别唤了,你家花儿正在黄桷塝和会计家的黄儿“扯连裆”(发情交配)呢。”
听了队长的话,见了他说话的神情,刘春连的脸颊烧得红红的,没有答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胆怯地抬起头来,有些忐忑地望着队长,说:“队长,你是骂我吧?”
队长忙说:“我做梦都把你搂在怀里,啷个会骂你呢?”说着,走过来就抱住了她。
刘春连的身子本能地颤栗了一下。刘春连泪眼汪汪地望着队长,有些可怜兮兮地说:“队长,你这是害我哟,你堂客晓得了,会和我打架的。”
队长说:“她敢,她敢动你一下,老子就打断她的胳膊。”队长说到这里,大概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头了,有些离谱了,就向她笑笑,又说,“我也不会让她晓得的。”
刘春连说:“万一她晓得了呢?”
队长说:“她啷个会晓得呢?我下了班,还没回家呢。”
刘春连说:“你堂客很凶哦。”
队长说:“老子晓得。”
刘春连说:“晓得你还这样。”
3
人人都害怕花儿,可我不怕。不知是因为我经常和黄儿在一起的缘故,还是因为我和小云是好朋友,花儿对我比对黄儿还友好。尽管我经常骑它的马马,可它从不和我红眉毛绿眼睛。所以,爸爸每次被派到水井湾守夜的时候,总要把我也带去。我后来才明白,爸爸之所以要带我去水井湾,其实并不是害怕花儿。那天夜里,爸爸带着我去水井湾守夜,黄儿大概害怕寂寞,也跟着我们去了。那是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我们刚走到水井湾,就听见花儿愉悦地欢叫一声,从蚕豆地里向我们跑来了。这时,我猛然发现,在花儿窜出来的地方,有个黑影惊慌地晃动了一下。于是我小声对爸爸说:“爸爸,有强盗。”
其实,自从我和爸爸一起到水井湾守夜,我经常发现有强盗,可爸爸总是不信。这天夜里,我趁着有这么明亮的月光,又趁着有黄儿与花儿和我在一起,没听爸爸的劝阻,一个人就朝着黑影追了过去。原来果真是强盗,她不是别人,正是小云的妈妈刘春连。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没用大人帮忙,自个儿就抓住了强盗,别提心里多兴奋了。我要爸爸把她抓到生产队去,可爸爸死活不肯。
爸爸小声对我说:“伦子,别大声嚷嚷,放了阿姨吧,乖。”
我当时已经读小学四年级了,已经知道什么是爱憎分明和见义勇为了。我不知道爸爸身为生产队的干部,为什么对集体的财产如此不负责任?我心里非常气愤。爸爸见我始终不想放开刘春连,就有些生气了,不过声音还是很细,他咬着牙对我说:“伦子,快放了阿姨!不听话看老子捶你!”
我没有因为爸爸的软硬兼施而有丝毫动摇,双手把篮子抓得更紧了。这时,爸爸急了。看着爸爸着急的样子,仿佛是他做了强盗似的。
这时,花儿也小心翼翼地来到我面前,它先是用茸茸的尾巴温柔地扫我的腿,然后用嘴,用身子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身子。它一声声低沉地吠叫着,叫声急切而凄迷。看它的样子,就像做错了什么,急切地乞求我的宽容和谅解似的。
4
花儿是突然出现在队长面前的。那天,队长见了花儿,仿佛大白天见了鬼。他慌忙放开刘春连,躲到了她身后。面对失态的队长,花儿依然像个绅士似的,非常礼貌地望着他。这时,队长突然感觉到屁股上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戮了一下,接着,一阵阵锥心的疼痛,针一样插进了他的心。原来,是黄儿在后面袭击了他。队长回过头,见是黄儿咬了他,心里非常气愤,顿时,眼睛瞪得像牛卵子似的,仿佛要吃人的样子。在队长回头的一瞬,黄儿肯定是认清队长的,但是,黄儿没有因为眼前的人是队长而稍有收敛,也没有因为它咬的是队长而感到有丝毫的愧疚和不安,更不像社员那样,一见到他发怒就吓得屁滚尿流。黄儿咬了队长,仍然大模大样的站在那里,样子比队长还队长。它龇着牙,板着脸,头一点一点地,威风而有力,同时,一声声怒吼,就像撕裂肉的声音一样,血淋淋地从它喉咙里冒出来。“汪”,一块肉撕裂了,“汪”,又一块肉撕裂了。黄儿一声声血淋淋的狂吠,吓得队长心惊肉跳。黄儿本来是条温驯的狗,可它今天如此张狂,一点都不把队长放在眼里,我想,它除了想在花儿面前表现一下,更主要的还是认为它的主人也是当官的,并且在它看来,会计的官肯定比队长还大。不然,它不会如此轻蔑队长。
队长在社员面前不可一世,可在两条狗面前,却威风扫地了。黄儿在后面一口口地觊觎着他的屁股,花儿却在前面一下下地进攻着他的裤裆。队长顾此失彼,寡不敌众,终于捂着流血的裤裆和屁股,狼狈地逃离了水井湾。
5
不知几时,月亮钻进了厚厚的云朵,顷刻间,黑暗像冷风一样,长驱直入我的心。当月亮再次从云层里出来的时候,我发现刘春连在我面前跪下了。她低着头,嘤嘤抽泣着,抓住菜篮子的手,也不知几时松开了。此时,我看见花儿也在刘春连身边蹲下了,它眼碌碌的望着我,潮润的眼里全然是悲哀、无助和任凭发落的绝望神情。
我突然觉得心里非常难受,放开刘春连,独自走到爸爸带来的蓑衣上,蒙了被单,悄然睡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刘春连来到了我身边,往我手里塞着一个热乎乎的圆东西。我不用睁眼,也知道那是一只刚煮熟的鸡蛋。此时,不知为什么,两行热泪悄然涌出了我眼眶。刘春连大概以为我睡着了,就把鸡蛋拿过去给了爸爸。但爸爸似乎并不愿意接她的蛋。他有些埋怨地说:“妹子,你的日子都过得这么紧巴,怎么把它给伦子呢?不行不行,你还是拿回去卖了称盐、买油吧。”
刘春连说:“已经煮熟了,你就收下吧。”
爸爸说:“煮熟了也能卖的,你还是拿回去吧。”可是刘春连执意要给爸爸。
她说:“会计,你平时都那么关心我,难道我给伦子一个鸡蛋,你都要推吗?收下吧!不然我心里会很难过的。”
爸爸不知是想要那个鸡蛋,还是害怕刘春连难过,他推辞了一会儿,还是收下了。爸爸接了刘春连的鸡蛋,就没有听到他们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了刘春连的抽泣声。我觉得有些奇怪,我已经放过她了,为什么还要哭呢?难道是心疼她的那只鸡蛋吗?既然心疼,为什么又要估倒给别人呢?真是个小气猫。我装着翻身,把脸侧了过去,然后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想看个究竟。这时,我看见刘春连好像很伤心似的,突然张开双臂,倒进了爸爸怀里,然后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更厉害了。爸爸的手仿佛受惊似的张了一下,但它仅仅是张了一下,什么也没做又放回了原处。爸爸说:“妹子,我知道你心里苦,今天,你就哭个痛快吧,把你平时的辛酸都哭出来,把你平时受的委屈都哭出来。”
刘春连的哭泣多么漫长啊,它像一条潺潺的小溪,不息地在我耳边流淌,在我心上流淌。流得我心里酸酸的,软软的,痛痛的。此时,我感觉到我的心,仿佛正被这伤心的溪水一点点的浸软,一点点的流失,并随着它们流向了更伤心凄迷的远方。慢慢地,我就在这伤心的流淌中进入了梦乡。
6
事实上,我似乎并没有入睡,因为在睡梦里,我仍能听清他们的谈话。
爸爸说:“妹子,你别这样,我平时帮你,只是看见你们娘儿俩过得苦,看着不忍心。其实我并不是这意思。”
刘春连说:“我晓得你不是这意思。”
爸爸说:“我还要等伦子他妈哩。”
刘春连说:“我晓得。”
爸爸说:“妹子,你别这样,真的别这样。”……
这时,我也听到爸爸仿佛挑着什么担子似的,一口口直喘粗气。另外,一种压抑着的狗吠声,也隐隐约约地一阵阵传进我耳里,在这黑漆漆的夜里,仿佛一个对生命绝望的人,在伤心无助地呐喊,哭泣。我在这几种嘈杂的声音中,似乎真的入睡了,后来发生的一切,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第二天醒后,我发现爸爸的裤裆被撕破了,屁股上还留着一块血迹。这天,爸爸没有上班。他告诉队长,他要在家里做账。爸爸一连在家里做了好几天帐。
7
当我和爸爸再到水井湾守夜的时候,没有看见花儿。没有见到花儿,我觉得有些奇怪。一天,我问小云说,怎么没看见你家花儿呢?小云轻轻地抚摸着我身边的黄儿,伤心地对我说,花儿死了,十多天前,妈妈卖了家里仅有的一只母鸡,在镇上买了一斤肉和几斤大米。那天中午,妈妈让我和花儿饱餐了一顿。可是,花儿吃了那顿饭,当天就死了。
这么好的一条狗,突然就死了,我心里很难过,爸爸心里也很难过。我问小云:“花儿是你妈妈药死的吗?”
小云说:“不会的,妈妈看见花儿死了,抱着它哭了一夜呢。”我也觉得刘春连不会,花儿对她那么好,她怎么下得手呢?
可是,花儿的确死了。它死得好可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