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小河边上的游客并不多,三三两两,来来往往的,很显然,有几位游客,也跟百合子她俩一样,似乎也注意到小木桥对岸的青年男女。
——有的驻足观看,有的则干脆靠在河边扶手上,耐心的等待着什么……。
——难道,就为看这对青年男女过桥?!兴许,是真的!
终于,被游客艳羡的目光包裹下的青年男女,款款走上桥头。
——那两人,根本是活着自己的世界里,与世隔绝的另一番世界。
——周遭的人,以及人们的目光和低语,被这两人视作尘埃,甚至空气一般的存在……懒得看上一眼,更不值得做出哪怕丁点儿的,出于礼貌的反应。
“真是的!简直傲慢无礼!”
百合子的忿忿然,与其说是在为自己打抱不平,到不如说,她的确嫉妒那位一袭白色和服的女士。
——此时此刻的百合子,正被那位青年绅士的举手投足,所深深地吸引着。
她隐隐觉得,这位男士似曾相识,却又毫无把握。
——因为,一个正常人,在同一时空下,同一躯壳里,不可能“兼容”,两幅面孔、两重性格,甚至于两套情感!
——但凡一个正常人,绝无可能!
——没错,绝无可能,百合子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那位似曾相识的“古代人”,也只活在她的“金色回忆”里。
——而她眼前的这位男士,西服革履,风度翩翩,谈笑风生,旁若无人。你得承认,他有着傲慢的资本。
——虽说,他的脸庞遮蔽在礼帽下的阴影里,看不大清楚,然而,却依旧能看出,那是一张棱角分明,富于阳刚之气的俊秀脸庞。
——宽阔的肩膀,匀称的身材,使他身上的那套做工考究的深色西服,显得格外合体,既看着成熟稳重,又透着文质彬彬的气息。
“唉!百合子,你看那位女士,你看她身上那套和服!”
木和子低声提醒着同伴儿。
“是啊,是啊,实在太美了,是那种毋庸置疑的美!”
百合子所说的“毋庸置疑的美!”
——语气里多少露出一点儿不服输的味道。由此,不难判断,令她赞叹折服的“美”,恐怕不是那身和服吧,而是和服的女主人!
她只是略施粉黛而已,却越发显得楚楚动人。
百合子发现,她跟通常定义的“大美人儿”相较而言,有着某种独特的、难以捉摸的迷人气质。
——短时间里,百合子说不来这种感觉,只是觉得:
——在她眼波流转之间,透着妩媚柔情,也不时闪烁着星点智慧之光;她那精致的脸庞,温婉娴静,却又不时掠过一抹沉着机警;甚至,在她柔弱的身躯里,兴许藏着一颗刚毅不屈的心脏呢!亦未可知呀!
“唉!百合子!难不成,你也迷上了她?!”百合子痴痴地,在心底里喃喃自语着。
木和子,用胳膊肘轻轻地磕了一下,正在发愣的百合子。
“看傻了吧,那和服料子,就连我这绸缎庄老板的女儿,都没见过呢,我猜呀,可能是皇室成员订制的吧?你说呢,百合子!”
那和服,远远看去是银色的底面,走到近处会发现,那银色料子,布满了各种凸起的纹路,用手去摸的话有种浮雕般的立体感。
——尤为称奇的是,在那浮雕般的纹路里,夹杂着无数既不规则,也不对称的小碎花儿。
——有的像是樱花凋零时,散落下来的花瓣儿;有的则很像朽木枯枝上,丑陋古怪的树瘤。
——然而,唯其那鲜艳夺目的红色,不免让人想起血溅白绫留下的斑驳印迹,充满着,死亡气息的凄美感。
“哦,什么?和服料子啊,那我可不懂!你才是专家呀!”
“那到没错!不过,心里着实痒痒,真想摸摸那块料子!”
“木和子,别犯浑啊!人家又不认识你!”
“一回生,两回熟,怕什么,我可是生意人啊!走!”
不待百合子反应过来,木和子已经拉着她朝桥头走去,刚好迎面遇上,此时正在过桥的青年男女。
“您好呀,夫人!实在对不起,打扰您跟先生啦!”
青年男女驻足而立,两人面面相觑,那女士嘴角浮起和蔼的微笑,浅浅地躬身道:
“您好!没关系的,请问,有何贵干?”
向来“自来熟”的木和子,从容不迫地掏出一张名片,深鞠一躬的同时,双手奉上自己的名片。
女士稍稍撤了半步后,也躬下身子,双手接过名片。
“请多关照!我和我的朋友,实在是被您的美貌,深深地吸引,彻底折服,甘心俘虏!尽管我俩也是女生!”
身旁的百合子,斜睨着木和子,暗自思忖:“该死的商人!只顾自己拍马屁,全然不顾朋友的尴尬!”
“没有的事!您的夸赞,着实令人惶恐!”
那女士应对自如,脸色波澜不惊,语气静如止水,显然,她早已习惯了人们对她的种种嘉许,只是出于礼节性的,颔首微笑而已。
“我能摸一摸您的和服吗?这料子,实在太美了!……”
“没关系的。我也很喜欢这块料子,您请吧……”
木和子正欲伸手去摸,她跟那位女士,同时听到一段“他乡遇故知”式的惊喜对话,都不免停了下来,扭头打量着各自身边的伴侣——村上先生和百合子小姐。
原来,那青年男士,也并未因木和子的唐突冒失,而面露愠色。相反,还很绅士地退后一步,为木和子让出礼貌的距离。
当他摘掉宽边礼帽,为他的伴侣遮挡阳光的时候,才第一次地打量起木和子身边的这位少女,禁不住惊声问道:
“您是岛川小姐么?岛川百合子!……‘东京人’!”
“真的是您呀!村上先生!‘古代人’!……您始终戴着礼帽,帽檐儿又压得那么低……您的身量看着虽像,却并不敢冒昧相认。毕竟,仅仅一面之缘啊!”
“哪有什么冒昧啊!怎么搞的,诹访湖回来,你也学会客套啦!”
“请别这样说,村上先生,这完全是出于成年人之间的礼貌啊。”
百合子平淡如白开水似的回答,多少令村上有些揶揄。
“村上先生,这位就是您跟我提起过的,与您在诹访湖边散步的那位岛川小姐吧?”
那位女士,并不看村上,而是朝百合子微笑着欠了欠身儿。
“哦,是的,这位就是岛川小姐!……这位是侍内由子。”
“请叫我由子好啦,承蒙您的关照。木和子小姐,的确是和服方面的专家,我有很多话题,正好向她求教呢!恕我失陪啦!”
木和子,刚掏出一张名片,正欲递给村上时,听到侍内由子这么一所,恍然大悟似的,连忙应声儿:
“哦,没错,没错,侍内太太,也是和服方面的专家啊!”
侍内由子和木和子,结伴而行,走下木桥,就停在河边的一颗柳树底下,乘着柳荫儿,热络地聊了起来。
“村上先生,木和子刚才说错话了吧?她应该称呼那位女士‘由子小姐’才对!况且,她的年纪跟您相当呀!是不是这样,村上先生!”
百合子的视线,从侍内由子的背影上收回来的同时,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极不礼貌。
“哦,你说由子么……怎么说呢,她的确是侍内太太!”
村上,并不介意百合子的无端挑衅,他只把这当作青春少女的,某种莫名其妙的妒意罢了。
百合子,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吁了一口气,恍若心头有座火山,再不平复一下,顷刻间就要爆发。
当百合子,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眶了竟然真的噙着点点泪花。
现在,她对自己刚才,还没认出村上时的判断,深信不疑。
——同一个时空下,同一副躯壳里,的确可以“容纳”下,两个性情截然相反的人!
——没错,眼前的村上乔夫,就是这样可恶的男人!
“村上先生,撕掉您的伪装好么?让我好好地瞧一瞧您吧……哦,像您这样的男人啊,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岭上,躺进三千年前的‘竖穴’里:
——您那满眼满脸的历尽沧桑;
——您那从头到脚的放浪不羁;
——您那张口就来的思古忧情;
——还有您那如影随形的孤寂苦闷;
——哦,还有好多好多呢,您就这样儿,就这样塑造出一个,被无形的山门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简直像是被全世界抛弃掉的“可怜虫儿”!
——您就是这样儿的人,没错,就这样俘获了,一位,哦不,是某种不谙世事,却又一时母性泛滥的女人心!”
村上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大脑一片空白,搞不清百合子在跟说话,或者,百合子正在批判的那个人是谁?
——是我么?是村上乔夫么!
——村上渐渐恢复了意识,她觉得百合子的话,似曾相识,像是文学教授,正在剖析狄更斯笔下的卑劣人性。
“岛川小姐,您是不是搞错了,你不会是中暑了吧……您好,我是村上乔夫!”
“请不要打断我好么?村上先生!想争辩的话,你得等我把话说完,请您尊重一下女士!”
村上咽了一口唾沫,无话可说,他的大脑出现了间歇性失忆,只得点上一根烟,硬着头皮听下去。
“哦,您终究还是从荒郊野岭,回到了东京,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都市,没错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您深谙达尔文进化论的精髓,首先,我得承认,作为男人,您的胚子蛮不错的,出众的身材,俊秀的脸庞,甚至就连声音,都那么的富于磁性。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样一幕,您干脆换了一副性情,西服革履,文质彬彬,哦,还有,特别的阳光,特别的轻松!
——于是,您成了深大寺里最幸福的男人。您身边那位由子小姐,哦,对不起,恕我口误,是侍内太太,多少男人艳羡不已呢!”
“岛川小姐!请您不要涉及侍内由子!”
“您猜猜看,当您跟侍内太太快要走到河边时,我脑子里想到了什么?”
村上预感到,百合子近乎失控的状态,有可能越发严重,他抱起百合子的胳膊,低声乞求道:
“岛川小姐,不管我哪里得罪了您,求您啦,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请您克制一下!请您不要伤害其他人!”
“哦,村上先生,我脑海里闪出一个人来,于连,没错,司汤达笔下的于连,跟那贵妇人的故事。您,可怜的村上先生,没错,您就是……您不否认,侍内由子是有夫之妇吧!就在刚才,是您亲口承认的呀!您亲口承认的!……”
还没说完,百合子便身子瘫软下来,村上赶紧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