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灿就不会这么听话了,张口便道:“不行!我要先看比赛。他们那点一辆马车都装不满的家当,我看完比赛顺道就带回来了,不用专门去一趟。难得有机会……”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后脑勺那股冷飕飕的凉意掐断了他的话。回头看,只见莫待正盯着他,眼神不冷不热的,像是主人对忤逆者的警告。“你……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莫待收回目光,慢悠悠地迈步走到他前面去了:“你好看。”
见曲玲珑和谢轻云都憋着笑,夜月灿恼得又蹦又跳又比画,就是不出声。冷不防莫待又回过头来,他来不及收手,只得尴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好半天都一动不动。莫待围着他来回转了两圈,学着谢轻云的声音道:“啧啧啧……可惜了,再好看也只是只猴子。”
夜月灿抓狂极了,那样子当真像一只被人戏耍了的猴子,惹得曲玲珑和谢轻云笑得相互捶肩擂胸。顾长风跟在莫待身边,表情没有太多变化。
众人刚坐定,一个常在凤来客栈出入的小男孩跑到顾长风跟前,把一截湘妃竹放在他面前:“一位戴斗笠,看不见脸的公子给您的。”
竹节中塞着一颗质地坚硬的蜡丸。莫待手一伸抓了过去,嗅了嗅确定无毒才还回去。顾长风捏破蜡丸,取出裹在中间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窝棚区,大火,速撤。“给你东西的人呢?他留话了么?”
小男孩指向出城的方向:“走了。他说,要快。再没有别的了。”
恰在这时,伙计送来了各色精美的餐点,看得小男孩直咽口水。伙计是个机灵的,见状忙道:“掌柜的,你们谈事,我带他去厨房吃点东西吧!”
“等一等。”莫待拿了两块糕点给小男孩,温和地问,“那位公子什么时候找的你?”
小男孩不敢直视莫待的眼睛,目光闪躲,低着头使劲搓衣角:“昨天……酉时刚过。”
“昨天?那你为何今天才来找他?我记得你是个很可靠的孩子,我每次托你办的事你都办得很好。你不会无缘无故耽搁这么久。你可以跟我说一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吗?”顾长风揉了揉小男孩乱糟糟的发顶,温声道,“你别怕。你没有辜负那位公子所托,也没有耽误谢三公子的事。我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经过。”
“那位公子给了我一很大块银子,让我务必把这个东西亲手交给您或者谢三公子。谁知你们不在店里。我怕我没帮上忙他把银子要回去,就骗他说已经把东西送到了,他便离开了。等他走后,我又来了两次,你们还是没回来。后来,我怕太晚回家家里人担心,就……就回去了。”小男孩抬起头,急急地道,“家里断粮好几天了,那银子能救我们一家人的命!”
顾长风一个眼神,伙计将小男孩带走了。见莫待双眉紧蹙,忙笑道:“昨天酉时知道和现在知道也不差什么。咱们先吃饭,边吃边合计。”
“人命关天,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咱们都宁肯信其有。真有人要放火行凶,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咱们赶在天黑之前将所有人迁出来,安置在安全的地方就行。”曲玲珑一改嬉闹之色,郑重其事地道,“这件事说难也不难,就看经手的人如何安排。总之,咱们提前得了警示,有了应对的时间,倒也不必过分担心。”
“干这种活玲珑公子应该很在行,就由你全权负责呗。银子不够了跟我说,需要人手找长风,出力的事交由谢三公子。”顿了顿,夜月灿又道,“要不然咱们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苏舜卿,让他提前把人迁走?这样一来,咱们就省事了。”
曲玲珑看看夜月灿,又看看旁边的三人,迷惑和嫌弃在眼神中来回切换:“这么一个人头猪脑的家伙,你们是怎么玩到一起去的?就这脑容量,他没被人算计死,平安活到现在得多谢上苍有好生之德啊!”
夜月灿不服气地道:“我说得不对吗?苏舜卿是凤梧城的城主。有人要放火烧他治下的窝棚区,置千百人于死地,他不该担起这份责任?要是因为他的不作为出了人命,他怎么跟萧尧交代?”
曲玲珑张了张嘴,飞快地塞了两块点心进嘴,打定主意不与笨蛋说话。谢轻云更是三缄其口。他宁可被当作是一头蠢猪,也不愿被萧尧那无孔不入的密探拿了把柄,回头再找他二哥的麻烦。于是,莫待很有担当地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一千两。替你解惑。”
顾长风立马道:“此乃一箭三雕之计。夜月公子,听么?我家公子从不强买强卖。”
夜月灿的牙磨得嘎吱响,众人从中听出了捶胸顿足的气恼:“听!你说!”
“好嘞!”这两个字将谈成一桩大买卖的愉悦展现得淋漓尽致。谢轻云心思微动,他发现跟莫待在一起的顾长风眼里洋溢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蓬勃朝气。这朝气让他总是挂着和善笑容的脸上多了些孩童般的纯稚与生气,将他身上那种商人的精明与算计涤荡得一干二净。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打量,顾长风冲他微微一笑,接着道,“咱们赶时间,我就长话短说,不跟你讲那些复杂的了。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谁最想一把火烧了窝棚区?给你三个选择,是想要那块地皮的商贾?是不想出钱粮帮白衣无垢活命的苏舜卿?还是想让萧尧在仙后面前丢脸的人?”
夜月灿认真想了一阵才道:“那块地皮的位置相当不好,推倒重建成本太高。小本生意回不了本,大宗买卖又很难做起来。且商人重风水,万事求吉利,没人愿意在死了很多人的地方做生意。再者,商人行事皆逐利而为。犯下滔天罪行却无利可图,此事不可取,他们便不会做。凤梧城家底丰厚,苏舜卿不缺钱粮,朝廷也没有明文要求他必须救济那些白衣无垢,他没必要做这种自毁名声,授人以柄的事。这么说来,那就是有人想让萧尧丢脸?”
“你分析得很正确。那么,你觉得这个人会是谁呢?”
夜月灿张口便想说:要么是萧尧的政敌,要么是他的仇人,却又本能地觉得这不是正确答案。几番思索后,他用笃定的语气说道:“是萧尧。毕竟,要在苏舜卿的地盘上作乱,除了他,别人也没这个胆子。”
顾长风笑了:“公子跟我说过,你只是没在真正的黑暗里摸爬打滚过,才不明白人心中有多少弯弯绕绕。只要稍加引导,以你的悟性将前途无量。”
夜月灿的耳朵染上了一点红晕:“我知道自己不会读人心,也不懂权术。以后,我会努力学习的。你现在可以继续说了吗?”
“萧尧这么做的目的有三。其一,省下了一笔数量可观的钱粮,可将其转运至青溪,缓解那里的灾情,不用再开国库赈灾;其二,毁掉他治国无方的证据,在仙后面前博一个好名声;其三,敲打苏舜卿,让他时时刻刻谨记,不管他在不在朝堂,萧尧想杀他都易如反掌。”见夜月灿听得入神,顾长风便不忍心叫他再生疑惑,又道,“一把用着得心应手的刀,会顺着主人的心意指哪打哪。苏舜卿能取代慕连城,成为一城之主的关键,就在他懂得顺势而为,愿意替萧尧干脏活。即便萧尧没有提前告诉他火烧窝棚区的计划,只要火烧起来了,苏舜卿马上就能明白是谁人所为。他会以雷霆手段收拾干净纵火者留下的蛛丝马迹,然后将此事推给天灾或一个无辜的人。如果我们把消息透露给他,他不信还好,一旦信了,便会造成两个无法挽回的结果:一,他会在所有人还没来得及迁出的情况下提前放一把火,以达到萧尧的目的。二,那位给我们送消息的公子,将会死无葬身之地,他的亲眷也将被屠戮殆尽。”
冷汗湿透了夜月灿的背心,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又一黑。从前父亲常说他在夜月族经历的那些事虽然也委屈,但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他认为是父亲偏心,不懂他的诸多辛苦。现在才知道,夜月族的生存环境实在是三界中难得的和睦安稳。到底是习武之人,心性坚定,他很快冷静下来:“如此看来,动手放火的不是苏舜卿的人。”
“应该是萧尧的秘密侍卫。行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吃完饭,咱们就分头行动。”
“看在这顿早餐的份上,本公子就先帮忙搬家。比赛什么的,不看也罢。”夜月灿数出几张银票拍在莫待面前,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肉包子,“狗皇帝!就为了满足他的私心,竟然要放火毁了别人的容身之所。明明他们已经那么惨了!他怎么下得去这毒手!”
“感谢老凤凰吧!他用自己的威望护住了夜月一族。”谢轻云拍着他的肩膀道,“这人间已经没有安放平凡幸福的地方了。”
莫待装好银票,拿起素肉包掰了一小块。他吃东西极慢,旁人吃两个包子的时间只够他吃一口点心。就是汤进了他的嘴,也要品尝片刻后才会下咽。曲玲珑说,看他吃饭是享受也是折磨。在这件事情上,谢轻云和夜月灿深有体会,对此深表赞同。
对窗的角落里,两名男子边吃饭边小声议论。其中一个道:“那根本就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说是为了肃清凤梧城的不洁,还老百姓清静。”
“不会吧?无垢和白衣再低贱,好歹也是一条命,怎么能下这样的狠手?”
“在官老爷的眼里,无垢和白衣算人?不过是任其驱使的牲畜罢了。主人要杀要剐不需要提前通知,更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世道!越来越不给人活路了!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一把短剑飞过莫待身边,奔着说话者的背心就去了。谢轻云抬手抓住剑柄,又给扔了回去:“有话好好说,别打扰用餐的人。”
几名穿戴奢华,长相阴柔的男子围坐窗前,簇拥着一名荣长脸,弯眉细眼,樱桃小嘴粉红腮,身段妖娆,浑身珠光宝气,打扮得像个首饰库的年轻女子。她一边玩着缀满了珠宝的发辫,一边舔着锋利的剑尖:“你是何人?敢多管闲事。”
“在下是何人?好说好说……”谢轻云换了个地方,大大咧咧地坐下,“在下乃江湖闲散人,闲人管闲事倒也不算多事。请问姑娘又是什么人?闷不吭声就出手,可不太磊落。”
那女子见顾长风已护着那两名男子出了客栈,粉脸一变:“爱管闲事的人都死得惨。”
谢轻云笑道:“姑娘长得不错,可惜张嘴闭嘴就死啊活啊的,太煞风景了。”
那女子顿时双眉倒竖:“姑奶奶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姑娘何必要将事情做绝?”
“古人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赛貂蝉虽不在朝为官,好歹也是官宦之后,有责任为圣上排忧解难。那二人妄议朝政,诽谤圣上,必须死!”赛貂蝉动了动手指,那几名男子像是得了圣旨,立刻追顾长风去了。
莫待慢条斯理地剥了一个鸡蛋,小心地将蛋黄和蛋清剥离开来,生怕两者有点粘连。他吃完蛋清,看着蛋黄发了愁,不知道该如何下口。夜月灿已见识过他对蛋黄的讨厌程度,又知道他一定会将摆在面前的食物吃光,笑道:“玲珑公子,你信么?看这位公子吃鸡蛋绝对比看他们打架有意思得多。”
谢轻云道:“你不帮忙拿调味品也就算了,怎么倒还看上热闹了?”
夜月灿嘿嘿两声:“你想帮忙?那你倒是去啊!可惜,某人现在分身乏术。”
赛貂蝉怒道:“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管旁人吃不吃饭?还真是不知死活!”
谢轻云正要回话,见顾长风匆匆进来,神态有异,忙问:“有事?”
“无事。”顾长风笑了笑,神色已恢复如常,“各位要打架请去大街上,别砸坏我的东西。”一边说一边拿过装蛋黄的碟子,到后厨去了。莫待像看见压境的大军退后三百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夜月灿十分扫兴:“我就知道,他一来就没得看了。”
见众人聊得轻松,全然没把自己当回事,赛貂蝉顿时怒不可遏。她这种身份的人,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被人当祖宗伺候,何时受过这种轻慢。她弹出一枚嵌着宝石的戒指,直取谢轻云的左眼:“一群低等贱民,竟也想着救苦救难!还是先管好自个儿吧!别闲事没管着倒把小命给搭上了。”
谢轻云接住戒指看了看成色,随手扔到莫待面前:“小财迷,今儿撞大运了。有人主动送钱上门,高不高兴?”

